Shirley﹐余思恆 I982 年 8 月
岑建勳打電話來﹐說「Charmed Life」一欄未有稿﹐叫我挑選一個寫。
「有沒有人物你想寫﹖如果你喜歡﹐可以寫 Shirley Eu ——」
「甚麼﹖寫 Shirley Eu『Charmed Life』﹖」
我和岑建勳都忍不住笑出來﹐當然那笑聲只是一秒間的事﹐立即我們都把我們的笑容收回﹐我們知道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絕對不應該笑。
「我不理你寫誰﹐總之我要多一個人物。」岑建勳把電話掛上。
星期日早上我從報章讀到 Shirley 逝去的新聞﹐心中感到異常的沉重﹐像被甚麼東西抽住似的﹐很不舒服﹐但這一切竟完全沒有令我覺得意外。像維斯康提、希治閣、雷諾亞等人相繼逝去﹐或者像查里士杯亞自殺身亡﹐可能因為他們年事已高﹐「死」似乎已是意料中事﹐但如今連妮妲莉活、法斯賓達這些活生生、和死亡完全扯不上關係的人都可以突然消失在人間﹐這世界還有甚麼人的死會使我們驚奇的﹖
我和 Shirley 見面前後時間不很多﹐也許我們的交往只是很片面﹐但我已經毫不懷疑地把 Shirley 認定是這世上可愛的人之一﹐她給我的印象是開朗、友善、坦率、真誠、善解人意﹐沒有一點虛偽的成份。有時直覺上我覺得﹐儘管她心裏很不偷快﹐她也不會隨便表現出來﹐要朋友和她分憂﹔有時就算她約略透露一些內心的不如意﹐她也會用一種很樂觀﹐很「睇得開」的語調道出﹐使人不用為她擔心。對人對事﹐Shirley 永遠是很 supportive 的。最難能可貴的一點﹐就是 Shirley 從來只有講及別人好的地方﹐完全沒有說過別人一句壞話﹐也沒有說過一句 destructive comment。
她母親孫寶玲剛重開影室的時候﹐有一次我上去看照片﹐其中有一輯是影 Shirley 的﹐她本人十分喜歡﹐興奮地和我說﹕「媽咪影相真是很奇怪﹐你會越睇越覺得靚﹐睇吓這張又靚﹐那張又靚﹐都唔知揀哪張才好。」
當時孫寶玲最需要的是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令她對自己才華添信心﹐而 Shirley 在那時侯正好給孫寶玲她最需要的鼓舞和稱讚﹐而且Shirley 的讚美說話我完全相信是出自真誠的﹐決不是敷衍﹐這一切不是很奇妙、很難得的一件事嗎﹖
另一次我們一家人去照全家福。孫寶玲拍照片﹐男女都要化粧﹐於是 Shirley 便替我化粧塗粉﹐她覺得我化了粧之後樣子好看很多﹐便提議叫我以後出街要補些粉底﹐她說現在有很多男孩子都有塗粉的﹔整件事就從她的口中很直接如常地講出來﹐她完全沒有顧慮到她叫我化粧的提議可能會令我反感﹐或有被嘲弄的感覺﹐她只是毫無機心地說出心中的話﹐我雖然沒有照她的話塗粉出街﹐但我很感激她的熱心﹐我說她可愛﹐就是在這些地方。
又有一回﹐我和她兩人去 Village* 食中飯﹐那時她是在一間時裝店做公關﹐她約略和我講了一些工作中的煩惱﹐跟著又談到婚姻方面﹐她說她現在找對象很難﹐和她由細玩到大的男女朋友﹐絕大部分已經結了婚﹐甚至離了婚。
「我很希望能夠嫁到一個有錢的丈夫﹐我知道我自己是不可以嫁個窮的﹐我不想捱世界﹐結了婚之後﹐我一定不會再出來做事﹐專心做一個家庭主婦﹐我會買一橦樓給我媽咪住﹐讓她好好嘆一吓。我會幫她開一個 studio﹐但不是作為職業﹐純粹是為興趣﹐而且很 exclusive﹐只影她喜歡影的東西 ……」
Shirley 很陶醉地告訴我她的心願﹐我靜靜地聆聽著﹐心裏感到一陣難過﹐真想抱住她大哭一場﹐她的要求不算多吧﹖人生為什麼總是這樣無可奈何。
今次 Shirley 的死給我最大的啟示﹐是一個人的微不足道﹔她死亡消息公布的那天﹐剛好是我近來心情最好的一日。她的不幸無疑令我不安了一段時間﹐但絕對沖不淡我底快樂﹐那天晚上﹐我照樣開開心心地在朋友家中看新秀歌唱大賽。
回家後﹐收到一個任職記者的同學的電話﹐他問我要一張「余思恆的照片」登報紙﹐我告訴他《號外》僅有一張 Shirley 的照片﹐而且是 snapshot﹐閉著眼睛的﹐登在報紙上不大好。他又叫我問方盈有沒有﹐方說她也沒有。據說 Shirley 年紀小的時候﹐喜歡去片場玩﹐和些大明星混得很熟﹐後來有幾個一直很愛錫她的明星相繼自殺身亡﹐對她的影響很深﹐所以有個朋友猜測﹐今次她會不會是下意識自尋短見呢﹖
會不會是下意識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Shirley 絕不可能會蓄意自殺﹐如果她要死﹐她儘可以用些較舒服的方法﹐如服安眠藥、開煤氣﹐又怎會縱火燒死自己這樣蠢﹗
我打電話問陸離 Shirley 出殯的日期和地點﹐陸離說她仍未收到通知﹐而且自己也仍未決定應否去送殯。我和她的感覺一樣﹐我們都覺得孫寶玲的情況有點尷尬﹐她的女兒不明不白地死去﹐也不知道她想不想在這種情況之下見到一大堆朋友﹐還要逐一接受我們的慰問。她去了臺灣定居未夠一個月﹐去之前還出席過不知多少次餞行﹐想不到一下間﹐又回來香港﹐還要辦喪事﹐整件事是否有點荒謬﹖命運為什麼要這樣作弄人﹖陸離說她打算在孫寶玲回到臺灣之後﹐再寫一封信去慰問她。
但我那個記者朋友則主張我去送殯﹐她說如果我們個個都抱著這樣的心理不去﹐到時靈堂冷清清﹐孫寶玲豈不是更傷心﹖他這番說話也很有道理。
不過我覺得今次有些報章對 Shirley 的死實在渲染得太過份了﹐像連孫寶玲臨去臺灣之前將電子瓦煲放在大廈管理處等李麗麗**來取這般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寫出來﹐將整件事變作一則娛樂花絮﹐實在無聊。
但無聊的豈止是報章﹐我和一個見過孫寶玲一兩次但一直都很關心她的朋友談起今次的事﹐他首先糾正我上期寫孫寶玲吞七七四十九粒杞子的錯誤報導﹐他記得當時孫寶玲說吞杞子的作用是明目﹐而不是養顏。從養顏我們又談到報紙上刊登孫寶玲趕回香港在機場出閘時那張照片﹐我們以前一直都覺得孫寶玲有點像茜蒙薛奴烈﹐但今回她面部那哀傷沈重的表情﹐那種 intensity﹐竟終於意外地達到了茜蒙薛奴烈的境界。
西蒙薛奴烈 (Simone Signoret)
我說﹕「要死了一個女兒才達到茜蒙薛奴烈的境界 ……」
說到這裏我們都忍不住笑出來﹐跟著我說如果孫寶玲聽到我們這番說話﹐她大概會激死﹐今生今世都不會原諒我們。
但問題是﹐我們真的講了這番說話﹐而天地良心﹐我們都是很愛孫寶玲﹐很愛 Shirley。
只不過﹐她的死並沒有令我們停止講笑﹐也沒有改變到這個世界什麼﹐出殯那天﹐Shirley 的弟妹沒有一個在香港﹐我見到孫寶玲在大熱天時﹐還要一個人獨力處理一切。當她抱著棺材﹐悲從中來﹐哭得泣不成聲的時候﹐我覺得今次的悲劇不是 Shirley﹐而是孫寶玲。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殘酷無情的﹐看住一件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我們也只有嘆息的份兒﹐愛莫能助。事實上﹐一個人﹐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幫到你什麼﹐Shirley﹐在你離開世上之前﹐可曾明白到這一點﹖
* Village 是西餐廳,當年在皇后大道中萬年大厦閣樓。
** 李麗麗那時是孫寶玲大兒子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