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寧         1977 6

 

 

 

(文中粗身的字﹐轉錄自黎海寧從一九七0年底至七三年中給作者的信﹐黎海寧曾說如「可能的話」不要登出來﹐因為她覺得現在的她不等如以前的她﹐但作者認為﹐每個人都是社會的﹐黎海寧的成長﹐頗能代表一部分的香港青年﹐故此最後爭得海寧的同意發表信中一部份的句語。)

 
六月十一、十二兩晚「黎海寧個人作品」就會在大會堂演出﹐這種公開性的個人舞蹈創作對香港的舞蹈界來說﹐還屬首次﹐我可以想像到﹐那兩晚的觀眾﹐不論是「圈內人」或「圈外人」在看完她的演出後﹐一定會對她評頭品足、批評她的技巧、水準、風格、originalitycreativity …… 總之﹐黎海寧 —— 舞蹈家﹐將會在六月十一、十二兩晚﹐受到考驗。
 
「從來我就發覺自己像一個拿著大袋的人﹐一點一點收集各種有用的東西放進去﹐卻從來沒有拿出來﹐不知怎樣拿出來﹐收得很雜﹐沒有系統﹐只有吸收﹐沒有創作﹐竟也心滿意足了。沒有創作欲﹐也就沒有痛苦﹐現在卻不知怎地﹐常常覺得也須要拿點東西出來﹐無論寫一點東西﹐畫點畫﹐作個舞﹐是好是壞﹐也對自己有個交代﹐可以對自己說﹕這是我的東西﹐這是我。」
                 1971年3月6日.
 
但黎海寧不只是一個舞蹈家﹐她還是很多很多其他的東西﹐例如﹕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天﹗可知道我是多麼希望能夠在「朋友」之後加上「之一」兩個字﹗)
 
也許可以說我們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已經相識了。現在我翻開舊日的相簿﹐仍然見到兒時父母在海灘替我們拍的玩泥沙照片﹐不過至於當時我們懂得甚麼、談些甚麼、玩些甚麼﹐現在已經全無印象﹐只剩下這些照片﹐作為我們友誼開始的見證。
 
黎海寧從小已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女孩﹐在她那位音樂家父親的薰陶下﹐她對音樂特別有興趣。記得讀小學時﹐家人間中帶我去探望她的父母﹐每次總是見到她在練習鋼琴﹐或者拉小提琴。要不然就是去了學芭蕾舞﹐而我卻甚麼都不懂﹐只知道有曹達華、于素秋。
 
我讀 form one 那年﹐住在她唸的中學隔籬﹐很多時候﹐她在放學後就來我家坐﹐穿著那套最夠威風、最令我羨慕的校服。她會間中向我透露一下她那些多采多姿的中學活動 —— 她們一班同學如何被我校高年級的學生請去開派對﹔或者她們幾個同學上大會堂音樂會的種種奇遇 (—— 像碰到個憂鬱的 HKU 男生﹖﹗)﹔又或者談到她哥哥去她學校主辦的 pop show 演唱 …… 當然﹐form one 的我﹐對於這些如此富有「傳奇性」的社交生活﹐就只有嚮往地去聽的份兒。不過我們真正友誼的開始﹐是在中學的後期。
 
「最快樂的事﹐莫過於知道有人能分享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且珍惜著這份互相給予的了解。」
                 I971年9月25日
 
                                 Donovan
 
那時她不再談 party 了。不知如何我們慢慢發覺到原來大家都是喜歡同樣的東西 —— 聽的是 Dylan Donovan Stg. Peppers Scott Walker﹐讀的是卡繆、羅素、卡夫卡﹐看的是上得 Studio One 的電影。我想我們大概是當年電影協會最年輕的觀眾﹐在那個年代上電影協會還未曾在大學生圈子裏認真普遍﹐更不用說中學生了。
 
「我不懂得電影文法﹐所以沒有注意高達『1+1』的鏡頭運用﹐可以向我解釋一下嗎﹖」
                 1971年7月8日
 
「你知道 Giacometti 嗎﹖他是雕塑家﹐人像都像枯柴枝一樣﹐看起來 fragile﹐但卻有潛力﹐沙特很推崇他﹐說他創作上走的路線和他自己的存在主義相似。」
                 1971年3月6日
 
                                                   沙  特
 
於是多少個春天的晚上﹐在高達之後﹐我們就坐七號巴士空蕩的上層﹐自由自在去談我們的夢想、我們的褒曼、波蘭斯基、沙特、Jacques BrelBurt BacharachGenet﹐甚至羅曼羅蘭。我們看了齊法里拉﹐就想到要拍部裸體《梁祝》﹔看了維斯康提﹐就決定來一部更鋪陳的《紅樓夢》。在那個時刻﹐我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就是藝術那麼簡單﹐而夢想在大學之後就一定可以實現。
 
「世界需要像你這種人﹐追求真善美﹐表現人生美好的一面、詩意的一面 …… 充塞著醜惡的世界中﹐是應添點美的﹐使人在鬥爭中、破壞中﹐不要忘記了美才是我們本來的目標。」
                 1971年5月19日
 
因此﹐讀完中學﹐我們就急不及待地跑到外國去找我們的夢﹐追求我們在香港得不到的生活。一九七一年初﹐黎海寧去英國進修現代舞。
 
「要是搞創作﹐我也比較喜歡不直接的、不理性的表現形式﹐但我想如果『有意』地這樣幹﹐很容易變為『為不直接而不直接』﹐流於造作。舞蹈是比較容易搞﹐因為它的基本形式是抽象的。」
                 1971年6月19日
 
在外國﹐我們都有寂寞的時刻﹐通信是調劑寂寞的最佳方法﹐於是寫信很自然就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從黎海寧的來信我知道她真的在英國找到適合她的生活﹐其實我覺得學跳舞、學編舞只是一種技術上的訓練、一種 discipline﹔最重要的還是去吸收其他各種姊妹藝術﹐將其融匯貫通在自己的創作裏面﹐海寧很明白這一點﹔而她一向都是很主動去吸收和體驗﹐在倫敦的 West End﹐她可以聽到一流的音樂會、舞台劇、舞蹈、電影 …… 還可以接觸到我們在香港沒有機會也沒有可能認識的人。
 
「至於那個神秘的希臘人﹐很可能是 Giorgio de Chirico。」
                 1971年1月2日
 
「不能忍受這種就算在陌生人或者初交前也把『苦悶』二字掛在口邊的人﹐以苦悶為自豪﹖﹗我的苦悶只告訴我最親密的朋友。」
                 1971年4月10日
 
在通信海寧告訴我她在倫敦、巴黎遇到不同國籍的藝術家、革命家、詩人 …… 他們波希米亞的流浪生涯、他們酒會的高談闊論、他們通宵達且的爭辯 …… 噢﹐還有她那些轟轟烈烈的戀愛。以前海寧常常告訴我她心目中愛人的形象 —— 那些英俊、高瘦、有藝術氣質的男孩子﹐那些在香港找不到、不知躲在哪裏去的男孩子﹐原來他們都在巴黎、倫敦﹐也都給海寧找到了。
 
「那次我對他說﹕我很喜歡你﹐到現在為止﹐我不覺得我這樣說有甚麼不對﹐也不考慮有甚麼後果﹐因為我認為喜歡一個人﹐說出來是一件很必然、很美好的事。」
                 I971年3月6日
 
「我暫時一點也不想結婚﹐我簡直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回事。不錯﹐安全感是一種很好的感覺﹐但我害怕婚姻生活會令我喪失了 the drive that keeps me going。」
                 1972年1月31日
 
無可否認﹐在外國的異客生活是最浪漫的﹐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不可能永遠做異客﹔當流浪變成一項例行公事、失去了它原有的魅力時﹐我們就應該知道 time's up﹐是我們返回生產行列的時候了。
 
從七三年底到現在﹐海寧除了在電視編舞之外﹐也有多次搞創作﹐編舞在舞台演出﹐而每次都受到文化界相當的重視。我們是可以憑這些舞來衡量黎海寧 —— 舞蹈家的成就﹐但若果就憑這幾隻舞去衡量她的才華的話﹐那是很不公平的。很多時候由於客觀環境的限制﹐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發揮﹐特別在香港﹐我們沒有理想的場地、沒有足夠的資本、沒有空餘的時間﹐更缺乏一種沖擊力、競爭力和溫度適合的文化氣候﹐搞創作實在是難上加難﹐而且一般的 dancers 水準不高﹐即使他們努力﹐有時也很難演繹到藝術家心中的意念。
 
「有一次上課﹐教師對我說﹕ You did it beautifully but you don't seem to believe in it。這就是我最大的毛病﹐可能我性格中有一點虛無存在﹐做甚麼也覺得無意義﹐這是做任何事的致命傷﹐藝術的創造及演繹是需要完全的投入﹐而這也是我所缺少的。」
                 1971年3月31日
 
「最近看一個現代舞﹐真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好的一個舞﹐作舞的是 Martha Graham﹔你說的藝術最高境界﹐這舞真的達到了。」
                 1971年11月23日
 
                                       Martha Graham and her dancers
 
有時我想﹕黎海寧編了這些舞﹐可就實現到我們小時候的夢想﹖記得在中學時﹐我們已經自覺本身的天分﹐心裏知道我們與別的孩子不同 —— 我們比別人懂得更多﹐我們也知道在第一映室的觀眾群中﹐我們是最年輕、最有趣的一對﹐有時我們甚至真的相信自己是高克多筆下那對「天才兒童」﹐為我們的 intelligence 而驕傲。
 
intelligence 把我們帶到哪裏去﹖現在踏入社會﹐見到的、接觸的、認識的都是我們以前不屑一顧的俗事﹐但我們若要在這世上生存﹐不致和社會脫節﹐就少不免要和這些人妥協﹐甚至要向他們學習。所以有時我懷疑﹐我們以前吸收到的、感受到的究竟有甚麼用﹖我想假若以前沒有夢想﹐現在可能會活得更快樂。
 
然而黎海寧的作品上演了﹐即使這次演出只實踐我們從前夢想的一小小部份﹐我仍然覺得我們的夢想是有它的價值。如果這世上有些我們不認識的人欣賞、喜愛海寧這次演出的話﹐那麼我們以前的確沒有走錯路。《號外》的「夜與食」﹐曾經有一位作者在介紹咖啡屋的時候說過﹕「沒有夢想﹐夢想怎能成真﹖」*
 
只要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夢想中有一個能實現的話﹐我們都不能說我們的夢想是白費。
 
想到這裏﹐我就覺得 intelligence is worth having after all
 
「Gene Hackman 是誰﹖Oscar 何時公布﹖」
                 1972年3月9日
 
「下次告訴我你對藝術的見解。
                 1972年4月25日
 
* 這篇咖啡屋短文現於在「利洗柳媚 B系列」內。(點擊這裡閱讀全文)
 
 
 
 
相關參考﹕ CCDC 黎海寧作品《舞﹗舞﹖舞》精華訪問片段
                         The City of K - by Helen Lai
                         Martha Graham Dance Company 2009 New York Season Promo
                         Scott Walker - If You Go Away (what a beautiful cover!) (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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