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寶玲﹐珍重 1982 年 7 月
孫寶玲 (d.2005) 曾經和我說﹐她的一生過得豐富到等於別人三生。
我出生得比她遲﹐不大清楚她的一生究竟是豐富到什麼程度﹐而且也未至於八到要去發掘她以往的歷史﹐我只是約略從她自己及別人的口中知道她以前是顯赫一時的影室「玫瑰夫人」的主人﹐香港社交界的風頭人物﹐對珠寶首飾設計極有心得﹐也是作品曾參加康城影展的電影導演﹐及本地粵劇、歌劇的舞台導演﹐此外她亦是多份報章雜誌的專欄作家、反血腥暴力不遺餘力的社會人士。
還有﹐她皮膚保養之佳﹐亦為人津津樂道﹐據稱她的秘訣是每天吃七七四十九粒杞子 ……
不過我認識孫寶玲的時候﹐她已經走過了她一生最轟烈的階段﹐開始化璨爛為平淡﹐活躍的程度已大不如前。然而無論她是活躍也好、平淡也好﹐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孫寶玲始終是我心愛的人物。
我已經記不起第一次面對面見孫寶玲是在什麼場合﹐好像是在唐書璇的派對﹐也好像是在三區婦女會的慈善時裝表演﹐總之我不會忘記﹐第一次和她見面﹐她已經是很 open up、很熱情地拉著我談話﹐就像久別的老朋友重逢一樣﹐完全沒有來客氣一套。她告訴我她嫌自己太肥﹐但又缺乏 motivation 去減肥。
「減肥是須要在背後有一股意志力去推動。你說﹐現在我又沒有老公﹐你叫我為誰去減肥﹖」
她又說唐書琨怎樣勸她多些和年青人走在一起﹐以保持心境的青春。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我們有一段時間是來往得相當頻密。
如果單看她的文章口誅筆伐﹐很可能會使人覺得她很「勞氣」﹐但我相信我﹐孫寶玲的真人是十分 delightful 的﹐我是指﹐無論在外型上或性格上﹐孫寶玲都是那麼充滿娛樂性﹐即使在她「勞氣」、發火罵新浪潮導演的時候﹐也是 delightful 得來令人忍不住偷偷地笑。
稍為對孫寶玲有印象的人﹐都會知道她有「包頭」的習慣﹐事實上﹐她每次踏出街都必定會用各種不同色調、花紋的布包住個頭﹐連電影《最佳拍檔》也曾 parody 過這個包頭的女人。
但孫寶玲的包頭﹐和唐書琨的太陽眼鏡一樣﹐因為她們本身的堅持和徹底﹐都能把他們自己不成理由的習慣提升到一個境界。當孫寶玲以布裹頭、戴住太陽眼鏡、穿上晚禮服、配上首飾﹐吞下七七四十九粒杞子之後﹐出現在大型宴會之中﹐她的氣勢依然令她成為矚目的一個。
「我以前開 party﹐幾百個嘉賓﹐一個一個我都招呼周到、妥當﹐我有本事在一晚之內和幾百個都談過話。」
她是指以前淺水灣畔余家別墅開派對的情形。有一次我在她 studio 看到一幅她以前穿釘珠旗袍﹐大跳 cha cha 時的照片﹐我完全相信她以前的風頭。但孫寶玲一點也不眷戀過去的風光﹐她說當她遍嘗了一切豪華之後﹐再嘗也沒有意思。寫寫稿子﹐參加些文化活動﹐她覺得更有興趣。
余家般咸道「古堡」外貌 攝影: Wong Wo Bik
我承認我對孫寶玲文章很多觀點都不能同意﹐但卻無損她文章的可看性和娛樂性﹐以及她外型和文章風格互相對比之下所產生的趣味;有時我見她寫文寫到如此情緒激昂﹐再想起她平時談話談到火爆激氣時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暗自搖頭偷笑﹕寶玲﹐你為什麼要這樣勞氣傷身、為什麼你做每一件事都投入到要成個身「瞓」落去﹖
即使大家觀點不同﹐孫寶玲的文章永遠都得到我的尊重。她反色情、反暴力的論調﹐和她責罵時下年青人﹐並不能引起我的共鳴﹐而我也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我知道她所寫的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出自她的一片好心。在這個世界上﹐我最珍惜的是「真」﹐只要出自真誠﹐無論是深刻或膚淺、正確或歪錯﹐我都覺得珍貴﹐我都會給它一份敬意。
古堡的天花 攝影: Wong Wo Bik
大約在兩年前﹐孫寶玲曾經和我商量要重開影室的事﹐以前她的「玫瑰夫人」專門為小姐太太影黑白靚相﹐很 high key 地影﹐然後做一番 re-touch 功夫﹐將皺紋眼袋雀斑一一蓋去﹐照片出來張張都比真人靚。
「但現在我要影彩色相﹐很多東西都要重新學過﹐你覺得我現在學遲不遲﹖」
當然不遲﹐況且她自己早已有個計劃﹐準備替客人拍些有油畫效果的彩色人像照。我告訴她﹐影相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審美眼光和藝術修養﹐其他技術上的問題﹐很容易就可以掌握﹐孫寶玲審美﹐我絕對有信心。
果然她重開後的影室辦得十分成功﹐她的作品亦陸續在《明報周刊》出現﹐當然我不是每張照片都喜歡﹐但其中實在有不少神來之筆﹐像把米雪打扮成西班牙女郎﹐將苗僑偉塑造到像希臘神話的牧童﹐效果都是十分特出﹐照片中帶有的那份 naivete﹐amusing 得來又不失美感﹐是人像照罕有的 quality﹐而孫寶玲捕捉「美」的一霎那﹐的確有一手。
余家古堡室內 攝影: Wong Wo Bik
去年我們一家人去她影室照全家福﹐親戚朋友個個見到都讚不絕口﹐猛問我父母在哪兒影的﹐他們也想去照一張。由此可見﹐每一種攝影風格都有它容身之處﹐望住鏡頭怒目而視﹐自有其擁躉﹐但孫寶玲那種表現出人溫柔和藹一面的風格﹐也不能說是古老。In fact 假如一張照片能捕捉到家庭的幸福﹐這種風格才是永恆。
最近﹐孫寶玲帶同她最小的兒子要搬去臺灣定居了﹐我沒有追問她搬遷的原因﹐我相信她離開香港自然有她的理由﹐這個理由我知道不知道大概都不能改變到什麼。今次她的離去我也沒有感到怎樣依依不捨﹐我的情感一向是比較收斂﹐收斂得久﹐可能已變到有點麻木。人生的聚散本來就是變幻無常﹐我知道在我心底裏我實在希望在臺灣的孫寶玲會活得更充實更快樂。
古堡內一角 攝影: Wong Wo Bik
在《號外》或在私人的談話中﹐提到孫寶玲﹐我都曾經不止一次笑出來。我不知道孫寶玲是否介意﹐起碼她從來沒有提出什麼不滿﹐但我可以 assure 我對孫寶玲的笑絕對不是惡意的恥笑﹐也不是一種幸災樂禍的嘲笑﹐而是一種當我們對某人熟到能預先知道她在某種情況下會作出某種反應﹐或在某一時刻會做的舉動和表情﹐而她又真的如我們所料做出來時﹐我們所作出的笑﹐那是一種充滿著了解、充滿著愛意、很 intimate 的笑﹐就像我每次見到茜蒙薛奴烈的面孔或陸離的文字時所發出的笑一樣。
很多時候我想﹐孫寶玲豐富的一生﹐一定經歷過很多起跌盛衰﹐她從來都很少得到什麼親近人去支持和保護﹐就靠著自己的堅強和樂觀一一吞下了﹐她吞得落七七四十九粒杞子﹐也吞得落一切的得失。
我們呢﹖在人生的路途上﹐我們遲早都會遇到挫折、辛酸﹐到時我們能將之一一克服﹖我們能像孫寶玲那樣樂觀﹐頭也不回﹐充滿著鬥志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