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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心裏愛得他厲害……」露絲低聲說:「我知道自己低賤,但在他面前我放不出尊嚴,我像一個奴隸一般地服從他,為他我甚至肯死……然後我發覺了海倫和他的秘密——是樂隊裏的一個樂師告訴我的;因為他不忍我被騙。

「我聽後簡直想去跟他拚命,然而露露,錯的已經錯了,傷心沮喪却又如何?」露絲告訴我,「我決定從新的一步開始,做一個新人。——我尋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人,我知國輝不漂亮,也不英俊,但他了解我,而且明瞭我。我告訴他我的一切,他原諒我,並且幫助我重新了解人生,——我知道妳見了他一定奇怪我會愛他,但這是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就是了解。」

我漸漸將我的頭抬起來,我似乎見到了露絲的笑容。

「所以不要沮喪,妳為但尼這種人沮喪應該嗎?」她問我。

我像呆木了一樣,我再也找尋不到我自已的感應。我俯下頭去,見到手上戴着的指環。

「我要去還給他。」我說。

露絲詫異地說:「這不是更沒有意思?」

「不,我一定要去。」

我拎起我的箱子急步走進餐室,扔下露絲在我身後發呆。

我推開那道門,立即看見但尼坐在最邊的一角,他穿上了整套的西裝,埋頭在看報紙。

我走近去,他抬起頭來,詫異着——他見到了手上的皮箱。

我坐下,他仍向我睜着眼;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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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候機室內的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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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他問。

「我的行李。」我答。

「妳的……?」

「我不能沒有你,但尼,」我溫柔地說:「所以我不得不跟你去。」

「露露,妳說什麼?」他愕了一下,大聲說:「我不是說——」

「不要為錢担心,我有我自己的旅費。」我見他那迷惘的樣子,我問:「你不高興?」

「我很高興,」他哽咽地說:「但我在那兒沒有生活基礎,我不能……」

「我有手,能做。」

「妳買不到這班機票了,露露。」他狡猾地望一望我。

「我買了機票*。」我狠狠將機票扔在枱上,然後我笑着。

「露露……?」他驚懼地瞪大了雙眼。

「什麼?」我心內似有火在燃燒,我在剎時間恨他,恨他!

「妳不能跟我走!」他陡然說:「妳在這兒有家庭,我不能累妳跟我在一起挨餓,露露,我們訂婚了,我是一定會回來的。」

我冷冷的抬起眼,冷冷的問:「要是我有了孩子呢?」

「什麼……?」他嚷了起來。

「那是必然的。」我故意刺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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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空公司登機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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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楞了許久,然後俯下頭去。——我睜眼看他,我要聽他的回答。

他抬起頭來,沉沉地說:「妳不能有孩子,妳不能有!」

我的心一沉。「那要我弄掉他?」

「是的。」他點了一點頭,「是的。」

我忿怒地盯着他。「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

「你弄掉了多少個孩子?」我的眼眸噴火地喝着:「你騙了多少個少女?」

「露露!妳……」他驚慌了,是真真的驚慌。

「你回答不出,是的,你沒有法子回答,」我鎮靜地告訴他:「她們也許恨你,但我並不。因為我很笨,你教訓了我,我忽然聰明了。」

他臉色青白地望住我;我曾對他那魔力的雙眼而迷惑,可是現在我再也沒有了任何的感受。

「謝謝你替我上了一課,」我冷笑着站起來,「現在跟你的海倫去吧。」

我飛快地脫下他給我的戒指,用盡氣力地向他狠狠摔去——戒子摔在他的左眼上,他捧着眼,倒在桌面上。

然後我立即提起了我的箱子,向外鎮定地走去。

我已經不再會哭了,我記起露絲的話;錯的已經錯了,沮喪後悔又得到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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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提着那兩隻沉重的箱子往外走,跑道是那麼地長,風又是那樣地強,我望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着。

我已經沒有快樂、沒有悲傷、沒有了一切的意識——因為我失去了我的愛情,失去了我的主宰。

身後的播音筒隱隱約約傳來了聲音——我知道飛機將要飛航了。

我以為我會坐上這班機和但尼一起去過偷快的生活,可是現在,我孤單了。

我不能回家,因為我偷了錢;我也不能見任何的朋友,因為我再也沒有自己的尊嚴——我茫茫無從地舉着步又舉着步。

機場的跑道上*有汽車迎面駛來,車子在我身邊擦過,驀地停住。

「進來——」車門開了,我聽見極溫柔極體貼的聲調。

我迴過頭去,看見了洛生的臉孔。

「請進來,露露。」他望着我,用他那感情複雜的眸子。

我搖了搖頭。

他由車內鑽出,接過了我的箱子,然後將箱子置在後座。

「進車吧,這兒妳叫不到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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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德機場登機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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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進了車子,我們默默無言地靜坐着。

「妹妹告訴了我一切。」他終於說。

「不要憐憫我,我不需要。」

「我會說安慰妳的話,要是妳需要。」

我搖了搖頭。

他轉過臉來凝視着我,我避去了他的視線。

「妳並沒有哭,露露,我奇怪妳沒有。」他低聲說。

我透出一口氣。「別再提以前的事,我希望過去的過去就算了。」

「妳有這種感覺?」

「是的。」

他深深的看我一眼說:「妳在突然之間好像成熟了。」

「不是成熟,是污垢了。」

他立即制止我說下去,他告訴我:「無論妳如何,我不會有那種感覺。」

「知道我偷錢的事嗎?」我告訴他:「我偷了兩千,然後交了給但尼。」

我以為他會因此驚詫,誰知道他沒有。

「妹妹告訴我妳給但尼一筆錢,我已經猜到。」他平靜地說。

「我難道還不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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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還有別的事情,想知道嗎?」我含着淚問。

「不想知道,」他搖了搖頭。「無論妳做過什麼在我眼中妳永遠是純潔的。」

我忽然被他的態度所感動,我的眼淚在眼眶內幌動。

機場內又傳出了廣播的聲浪,洛生看了看我。

「讓我們回家吧。」他說。

「不,」我尖嚷起來:「別送我回去,我不能回家!」

他有點奇怪。「為什麼?為了那些錢?」

我不再說話,我知道父親發覺這件事的後果。洛生忽然笑了,他笑得有點神秘。

「妳爸爸有沒有發覺那些失欵?」他想一想問。

「沒有。」

「跟我回去,快把錢放回原處。」他突然說。

「錢已給了但尼……」我不明瞭他說什麼,因而我頓時楞住。

「是另一筆錢。」他從西裝袋內搜出了皮夾,接着取出一張紙來。

「這是我訂下往加拿大的二等船票,」他把票子遞給我看,「我本來打算下月六日回加拿大去,現在還來得及退掉它,我們可以得一筆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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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往北美洲的郵輪

 

 「洛生……」我失神地嚷了起來,立即將船票塞回他的手裏,「你絕對不能這樣做,絕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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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露,讓我幫助妳這一次,妳從來不需要我過,讓我幫妳這一次的忙,」他垂下頭,低沉而深意地對我說:「我已經決定幫妳這次忙,而且我決定不到加拿大去了,除非……妳要我走的話。」

他的話有力地劈入我耳朵,我的心深深地震動着。

「為什麼我不知道你要回到加拿大去的這件事?」我抬頭問他。

「我那次約妳在『紅寶石』喝茶時打算告訴妳,可是……」他頓了一頓往下說:「我們後來吵了起來,妳簡直不給我機會……」

我記得在那天我憤憤離去,他在後面叫我的情景——我開始後悔我的行動。

「什麼時候開始你打算回加拿大的?」我問他。

「情人節後一天開始。」他答。

「什麼時候開始你又不打算去了?」我又問。

「今天,當我知道但尼欺騙妳之後。」他又答。

——為了我,一切都是為了我。他為了我而離開香港,又為了我而留下;雖然他從不說明,但我終於知道了一切。

我深深閉上眼睛,感到極嚴重的內疚。

我的眼淚再也約束不住,直流在頰旁——我有一點驚奇,我竟為但尼之外的男孩子流淚了。他慌忙摸出手帕交給我;他以為我仍為着但尼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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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仍為他傷心?」他黯然地問。

我搖了搖頭,哽咽着說:「為什麼要待我這樣好呢?洛生?我從來沒有待你和氣過,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呢?……」

「別這麼說,露露,」他輕拍着我手背說:「妳已經待我夠好了,妳千萬別為這個難過。」

我悲戚地搖着頭,「我常跟你吵架、又將你的禮物送給但尼、又在夜總會扔下你不理、又不聽你的電話……」

「我沒有放在心上!妳怎麼了?」他大聲呼叫起來,「我從沒有怪妳!」

「可是我怪我自己。」

「別令我難受了,露露,別令我難受了,」他低沉地說:「每當我看見妳傷心時我就難受,無論妳為但尼傷心,還是為我傷心,我都受不了……」

他將身子靠在舵盤上,久久不再說話,他的眼望着前方,我好像在剎那間測到他的內心;又在剎那間測覺了他的存在。

「為什麼要幫助我呢?洛生,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忽然不顧一切地說:「你應該知道你早就愛着我,但你為什麼從來不說?從來不說?……」

他觸電似地坐直身子,看了我很久,他深刻地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妳我愛妳,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但妳將會知道,那是妳自己察覺的時候。」

我深深意味着他的話——我忽然瞭解了愛情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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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視着他,我低息地說:「我也不會告訴你我愛你;因為我從未察覺自己愛過你。我希望會有一天,我會察覺我所渴望察覺的一切。」

「我知道妳愛着但尼,其至沒有想過我,」洛生眨了眨眼,很真誠地說:「但是妳可以去試試察覺我對妳的存在,也許現在開始,也許明天開始——試試吧,露露。」

「我試試,」我點了點頭,「也許今天,也許明天……」

明天——我知道明天他將收到我剛才向他寄出的道歉信,明天,我希望他察覺我一切;我也希望察覺他一切。

當他察覺我一切時,我將告訴他我跟但尼所有的秘密;正如露絲告訴過國輝的一樣。——我知道國輝原諒了露絲,而他也一樣會原諒我。

遠遠有飛機馬達的聲响;然後飛機起飛了。由遠遠直飛過我們的車頂。

我知道飛機上坐着海倫和但尼,另外還有一張空了的座位;我是應該傷感痛哭的——奇怪地我沒有;甚至連一絲的感應也沒有。

我記得情人節那晚露絲故意揀選了但尼演奏的夜總會,然而在但尼面前她是毫無反應的;這對國輝證明了她對他的愛。——現在奇怪地,在洛生身邊我也竟沒有了任何的反應!

我望着那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的飛機,直至我再也見不到它的影子為止。

我轉過頭來,發覺洛生一刻不停地注視着我的臉部。

「讓我們走吧。」我平定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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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燃了火,汽車在跑道上直駛出機場。

我默默望着他駛車的姿勢,我的心在此刻歸於平靜。

「我們到那兒去?洛生?」我問。

「先到輪船公司退去船票。」

我不再反對,從此時開始我發覺自己竟順從他每一句話;正像以前我順從但尼一樣。

「妳記得我們是怎樣初遇的嗎?」露露?洛生忽然問我。

「記得,在咖啡座。」我回憶着。

「妳在等但尼,我在等筆友,」他告訴我:「結果筆友沒有來,但尼也走了,祗剩下我們兩個。」

我沒有响,看着汽車在路面直駛。

「我們先到咖啡座裏去坐一會好嗎?」他忽然問我。

「好的。」我答。

我的眸子直望前去,我見到藍色的天、平坦的路。我將眼睛轉移過來——我終於見到洛生那微笑着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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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調子之歌

依達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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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彈琴。」她說。

「那麼彈一枝無調子之歌吧。」他說。

她彈了那枝曲。雖然那沒有調子,却永存在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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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調子之歌

1.

 

撕去日曆,我算了一算日子——第十五天;他搬來的第十五天,但我始終沒有見過他一面。

他住在樓上,是向花園的那一個小型臥室內;母親將房間租給他,因為他單身。他將伙食搭在我們房租裏面,但他從不下來吃飯,他的三餐均由女傭阿梅送到他房間裏面去。

我們都不知道他的職業,因為他沒有露過面,他過着的是隱居似的生活——他與我們是完完全全隔絕的。

我渴望見他的臉,所以我時時坐在花園的石階上,我希望他會從樓上走下來,那我便能很容易地看見他。

但是他沒有,始終沒有。

阿梅告訴我他很年輕,很高,很英俊;但他從不跟任何人說話,他有點孤僻。

我確定他很喜歡夏威夷的六絃琴,因為每天晚上當我坐在床上寫日記時,我總聽到樓上隱隱約約的絃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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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的六絃琴及彈奏姿態

 

那聲調很緩慢,有點兒幽鬱,有點兒傷感。我辨認得出他最喜歡彈奏的樂曲;那是著名的「訣別夏威夷」。


Farewell To Thee (Aloe 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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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十五天,我仍然見不到他。但郵差送來了一本由書局寄來的「生活」雜誌,上面寫着林威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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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流行的英文雜誌,到現在還是熱門的國外讀物

  

林威利——是他的名字。我將雜誌捧在手中,我想交給阿梅帶上去給他;然而轉念間,我決定自己去了。

我踏上那弧形的梯級,我的心在緊張地躍動。

他的房門虛掩着,我伸出手勢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裏面沒有聲音,我有一點徬徨。我又敲了兩下,接着推開那道微掩着的門。我楞然着——裏面的窗帘低垂,光線是那樣地黑暗,我巡視四週;他並不在房內。

我猶疑着,但我終於踏進房去。

垂地的長窗前安置着一張無腳的矮床,上面整齊地覆着淺灰的床褥。床邊有小巧的書桌,上面有枱燈,還有兩本英文雜誌,另一角有兩張絲絨的棗紅軟椅,軟椅旁有一副連錄音機的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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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檯式錄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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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會裝飾,在淡灰的牆上掛着一幅深色素的油畫;畫上是一個正在表演的鬥牛勇上。我將眼睛轉過來,我見到房內一角的六絃琴。

我走到長窗前面,那兒有一個書架,架上的畫布緊綁着,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畫。

他喜歡音樂、藝術,他喜歡清靜。我能從他房內的一切猜測他的性格;但我猜測不到他怎樣去消磨他那悠長而孤獨的時光?

我將書安放在他的書架上,我看到他玻璃底下壓着的照片。那是一個少女的半身照,攝得有點糢糊;但照片裏的人眼睛很美。我環視四周,我沒有找到他的照片——我覺得他對我來說是更神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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