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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離開他的臥室,然而當我走近門邊,我差點慌失地驚呼出來。
他已默然地站在門外。
他穿着浴衣,顯然剛由浴室回來;他注視着我,無聲又無息。我發覺我們站得這樣地近;於是我退後身去。
他是那樣地清瘦,那樣地白皙。他的面型是有性格的,他高挺的鼻樑襯着情感的雙唇;他深邃的雙睛配合那濃黑的睫毛——我發覺自己呆視他,說不出話來?
他也呆視着我,然後很淡很淺地笑了。
「抱歉我闖進你的房間……」我發覺自己的聲音真怕人,「我替你送雜誌來。」
「謝謝。」他說。
他走進房間,然後用搭在肩頭的毛巾用勁地擦乾他潤濕的頭髮。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說話。
他似乎不想跟我談話,他有似是世界以外的人,因為他冷酷而又孤單,怪僻而又無理。
我決定下樓。
我正想轉身,我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在問:「妳是房東太太的女兒?」
「是的。」我點點頭。
「母親好嗎?」
「很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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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好一會,告訴我:「我叫威利,妳知道了?」
我點一點頭。「我叫柏麗。」
他又笑了短速地一下。他很年青,但他的眼睛有點兒消沉。
「我喜歡你所彈的歌。」我告訴他。
「訣別夏威夷?」他問。
「我喜歡悲哀的音調。」我說。
「妳有心事?」他奇詫地問。
我搖搖頭,反問:「你呢?」
「我希望我沒有。」
他的答話很令人思解,於是我呆望着他。他接觸了我的眸子,有一秒鐘的失神。
「你很奇怪。」我忍不住說。
「我知道。」
「你喜歡單獨?」
「世界上沒有人喜歡單獨。」他答。
「那你為什麼單獨?」
他想不到我會如此直率地反問,楞一下,他搖一搖頭。「我不知道。」
他的眸子透出一陣鬱悶而無聊的光,這令我對他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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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單身?」我問。
「是的。」
「父親呢?」
「沒有父親。」
「母親呢?」
「沒有母親。」
「——?」我剎那間呆視着他,我動了動唇,說不出話來。
他看見我的表情,忽然幽幽地說:「我是被世界遺忘的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一切。」
「你的家庭……?」我有點啞然。
「我沒有家庭。」他搖頭低聲說。
我們沉默了。他走到長窗前面,望着花園無言地出神。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絲微的難堪,我嘗試了解他;但我不能夠。
「為什麼要如此絕望?」我在他身後低聲說:「世界並非完全冷酷的。」
他回過身來笑了,似乎在笑我的無知。「世界對妳來說是美麗溫暖的,但對我——」
他止了口。我立即問:「你有傷心的遭遇?」
「當一個人遭遇得太多時,他已不知道傷心是什麼。」他說。
「你是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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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再次傷心。」他沉聲說。
我想到他桌子玻璃下的少女照片,又憶起他彈奏過的「訣別夏威夷」——我不再認為他怪僻,我有絲微的同情。
「我以前就住在這個臥室內,」我走近窗前,站在他身邊說:「我喜歡站在這兒俯望花園,下雨的時候我喜歡躺在床上看書。天晴的時候我喜歡爬在那枝法國梧桐樹上去靠着呆看天空,禮拜天我喜歡跟同學到海灘去划艇……」
他側着頭俯眼看住我,我接着說:「——所以我沒有心事。」
「我希望我能像妳一樣。」他將眼睛從我身上移開,看着窗帘外的陽光說。
「你能像我一樣!」我肯定地說。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我是那樣地奇異。
「許多事情並沒有理由。」他這樣回答。
「——我會尋找出你的理由,」我說:「不是現在,也許在將來。」
他不再說話,但凝視着我。我清楚地看到他深褐的瞳孔,那兒有一絲兒的青春光彩,然而却被憂鬱的神色包圍着。
「你會下樓來跟我談談嗎?」我問他。
他笑一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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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會,」我臨走時回過頭對他說:「但我希望。」
於是我走出他的臥室,在我的背後,我知道他牢望着我出神。
我覺得我太不明瞭他了;他像是生活在雲霧之中,不讓別人看透他的一切。但我知道我將會看透他一切,自然不是現在,而是將來。
當晚我熄燈躺在床上,我的眼睛向天花板上直望;我知道他正在我的上面——然而他正在做着什麼?
有低微的六絃琴聲音傳來,那樣地緩慢、那樣地悲切。
仍是那首「訣別夏威夷」;我忽然像看見他那對深愁的眼睛。
琴聲似斷又續——當晚我因此而失眠。
Aloha Oe - Billy Vaug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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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生日來得很快,那天正是週末。從學校回來首先撥了個電話到「雄雞」,替她訂了一個十磅的生日蛋糕;因為當晚有人來吃飯。
走進廚房,祗見媽媽圍着圍裙七嘴八舌地指點阿梅在預備晚上的菜肴,據她說她已請了八個客人,吃完晚飯預備開枱打牌。
我忽然想起了樓上那孤單的人影;我知道他仍孤獨着。
「有沒有邀請樓上的青年?」我問母親。
媽媽正在調味,她的筷子按在嘴內,即時彈出了一聲:「妳說什麼?柏麗?」
「妳應該請他,媽媽。搬來之後妳沒有跟他講過一句話。」
「妳說的是他?——」她用手指一指樓上,牽一牽嘴,「為什麼請他?」
「他是我們的房客?」
「他却不是我們的朋友。」
「鄰居不就是朋友?」我反駁。
母親瞪一瞪眼,不响。我知道她在不高興了。
我知道媽的脾氣,她看不起樓上的威利。——媽媽是個勢利的人,我有點氣憤。
雄雞餐廳是五六十年代的俄式餐廳,總店在尖沙咀,分店在上圖太子道花墟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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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回來了,祗替媽媽帶來一瓶香水作賀禮,媽媽開始在埋怨。
我走出廚房,開始在花園裏漫踱。太陽是溫和而又明亮的,我爬到那枝粗大的梧桐樹上,坐在椏叉處憩息。
我又想起了樓上的威利,我知道母親並不喜歡他,然而我却剛相反。我知道他絕不是他那表面所顯露出來的性格,他一定是一個意志軟弱而心中有烈火的人;他現在的冷靜,寡言必然是某種因素形成的——而我,正在尋找着因素。
驟然我感到有一種奇妙的意識,我似乎覺到有人在暗中瞥視着我,我巡視週圍,四週是那樣地寂靜。我抬起頭來,眸子接觸了二樓那扇長窗,我驀地看到了他的影子。
陽光正照在他身上,他穿一件深藍的上衣,雙手插在褲袋中無聲地向我遙望。
我有一陣特殊的感覺,我跟他微笑,然而他離開了長窗。
我有一點失望;却不是絕望。
午飯的時候媽媽在跟父親不高興;由於父親埋怨在生意不景的境況下母親仍要浪費金錢請朋友吃喝,而媽媽却指父親虐待她,連她的生日也不放在眼內。他們互駁起來——最後自然是媽媽勝利。
我吃完飯趕快離開餐桌,這時在走廊上遇到阿梅。她手中提着一個紙盒,一見我匆匆將盒子交到我手中。
「是樓上林先生送給妳母親的生日禮。」她告訴我。
「生日禮?」我呆一下,忙問:「他怎麼知道媽媽的生日?」
法國梧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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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昨天告訴他的。」阿梅答。
「為什麼要告訴他?」我責問。
「這不是秘密啊!」阿梅回嘴說。
「是的,這不是秘密,但媽媽沒有請他吃飯,怎能讓他送禮?」
阿梅變得無聲了,我捧着盒子回到客廳。媽媽忙問是誰送的禮?她已經滿臉的笑容了。
「是一個妳沒有邀請的客人送給妳的,媽媽。」我加強聲調說。
媽媽站起來,撕去了包紙,盒子內的是一塊衣料,墨綠的顏色,是今年最新的欸式。
由她的臉色看出她一定心中喜歡,但她却說:「顏色似乎沉了一點。」
我驀地對她起了一陣強烈的反感;是虛榮而又勢利的,這我一向知道——但她這樣對待威利,我有點忍受不住。
「媽媽,妳已經不是十八歲的姑娘了。」我提醒她說:「妳應該穿這類顏色。」
母親的臉對正着我,她見到了我不滿的神態。
「妳怎麼了?——柏麗?」她詫異地問。
「我很好,沒有什麼。」
她沉默一會,驀地說:「妳在不滿我沒有請他,是嗎?」
我震動一下,然而我說:「這是應該的。」
「這是不應該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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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我先要問妳為什麼?」母親沉下臉,聲音冷了下來,「妳認識了他?」
我想點頭,但我問:「這有什麼關連?」
「妳是女孩,他是男孩,柏麗。」媽媽一字一字地告訴我:「關連是在這兒。」
「妳的意思……」我楞然着。
「不要去結識他,聽我的話。」媽媽說。
我忽然知道了她的意思,我沉默了。半响,我咬唇問:「這就是妳不邀請他的原因?」
「是的——」她冷然她說:「要是妳因此而不滿——我將不收受他的禮物。」
我眼見她將那塊衣料放進了盒子,我產生了一陣強烈的驚慌。我阻止着她說:「媽媽,妳不能這樣的無理……!」
「聽妳母親的話。」爸爸坐在餐桌上開口了。
我愕然着,我垂下頭,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該說的話來。我默然看見媽媽叫阿梅進廳,我默然看着她吩咐阿梅退回他的禮物,我默然看着阿梅離去……我的一切都默然了。
我無聲地離開客廳,有一點想哭。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威利做錯了什麼——但媽媽却這樣無理地對待了他。
晚上客人們都來了,但是威利沒有來。
我有一點想念他;最主要的我為母親這樣地待他而感到不平。吃完飯客廳裏開始打牌,我走進臥室,坐在床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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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望向天花板,我希望能聽到他的六絃琴聲,然而樓上沉默着。
我記得他曾對我說:「我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人,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一切……」
——我知道他需要安慰。
我站起來,走過客廳,然後在廚房內找到了已經切開了的生日蛋糕。我切下了一塊,放在餐碟上,然後我插上一枝生日燭,點燃了它。
我托着碟子離開客廳,然後我走上那弧型的樓梯。我的鞋在梯級上篤出聲音,我的心在強烈地抖動。
他的門緊闔着,房內透出了低微的燈光。我輕敲了一下門。
房內有一刻的沉默,然後門緩緩地敞開。我托着有燭光的餐碟站在門外,燭光照耀下,我見到他清秀的眼睛。
「你沒有睡?」我低聲問。
他微搖了一搖頭。
「我能進來嗎?」我又問。
他緘默了一會,終於開了門。我走進房子,我們彼此都呆木着,我於是將盛蛋糕的碟子按在他手中。
他接過了,我看見蛋糕上面那枝蠟燭的火燄在抖動。他的表情是尅制着的,他的瞳孔在射着令人莫明的光采,他的臉有點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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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牢迫着我,令我感到氣喘。
「你仍然孤獨?」我問。
他的手動了一動,蠟燭上的一滴溶液因而流下。
「我需要找你談談,」我低聲說:「我一直在等你下來,但是——你仍然沒有。」
他移動他的雙唇,但沒有說出話來;他的神色有點憂鬱。
「妳為什麼要上來?來替我增加煩惱?」很久,他問。
「我替你帶來了快樂。」我告訴他:「看你願不願意接受。」
他搖一搖頭,很奇詫地苦笑着。
「你在恨我?」我問:「因為媽媽退回了你的禮物?」
「不。」他立即答。
「恨我的母親?」
「不。」
「為我的母親,我必須道歉。」我對他說:「媽媽是個蠻不講理的人,所有的人都怕她,包括了我父親。可笑得很,我不怕。」
他將手上的餐碟安置在書枱上,於是我又見到玻璃下面的照片。他俯頭看着那張照片,嘴唇微微地淺笑一下,然後他轉過頭來問我:「她像中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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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近書桌看了照片一眼,然後點點頭。
「她是日本人,但有一半是中國血統,」他的睫毛抖了抖,「她喜歡中國人,但她很矮。」
我察覺他語氣中對她的留戀,我有非常強烈的好奇。
「她是誰?」我低聲問。
他明亮而又愁意的眼睛從照片上轉移過來,終於停在我的臉上。很久,他透口氣說:「是一個房東太太的女兒。」
「房東的女兒?」我一怔。
「我以前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她的屋子。」他告訴我:「我租他們的屋子,祗住了三個月。然後遷到此地。」
「她令你傷心?」我問。
「不。」他否認。
「你常常搬家?」
「我不希望搬家,每個人對居留的地方總有些留戀,」他停了一會,又繼續說:「但是沒有一個房東肯讓我在他們的房屋久住。」
「為什麼?」我詫異得很。
「我替他們帶來了煩惱,」他牽強地一笑,「我是一個噩運之人,妳相信嗎?我替所有的人帶來了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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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我接得很快。
他凝視我,閉了一閉眼。然後他說:「我剛出世母親難產死了,二月後父親心臟病復發而死,我由我那有錢的姑媽負担我長大,十二歲時她跟姑父到了英國;每月祗寄一筆學費與生活費用給我。我由十二歲開始孤獨,直到現在。我不是一個幸運的人,還有種種的原因……我祇令人對我厭惡、憎恨,但我從沒有替人帶來過一點點的快樂……」
他的聲音中止,因為他見到了我的眼睛。——我用最暖和的神色凝視他。我告訴自己,我要溫柔他的心,我要安慰他,令他知道世界並沒有遺忘他,我要讓他曉得,至少有人在關懷他、想念他——那人便是我。
「不要恨你的命運,不要恨你的遭遇,更不應該恨你自己,」我柔和地對他說:「今後你不會再受人的憎恨和厭惡,因為你已經遇到一個不憎恨你和不厭惡你的人。」
他錯愕地抬起眼睛,失了神。
「那人就是我。」我向他真意地笑了,「威利,我不討厭你,這是真的。」
他動了動他的眼,他想說話,却沒有聲音。
「不要再彈你的六絃琴了,那令人消沉,打開你的窗,讓陽光透進來,」我有點興奮跑說:「你應該知道世界需要你,你需要世界!」
「我能嗎?」他惘然地、低沉着聲問我:「你以為我能嗎?」
「當然你能的。」我低嚷了出來:「:「你也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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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不當自己是一個人,」他消極地說:「人沒有我這樣壞的命運。」
我靜默了,我意識到他已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強烈的同情與憐憫在我心底掀起,我微笑,低聲對他說:「也許你會快樂的,也許幸福正在等待着你,也許——在明天。」
「明天……?」
「明天我會替你帶來快樂,明天我將盡力改變你的人生,」我說:「祗要聽我的話,先建立起自己的信心,明天——我等待着你下樓來,你會答應我做到嗎?」
他感動了,他的神色是深意而又難堪的,他望了我很久很久。我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他沒有响。
「——為什麼要安慰我呢?柏麗?」他忽地軟弱地說。
「因為你需要安慰。」我率直地答。
「要是我接受了妳的安慰……」他拖住聲音。
「你會得到快樂。」我立即接着答。
「我會替妳帶來煩惱……」
「我並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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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止了,他將他的臉緩緩轉過來,於是他貼正了我。他的眼膜透出了一層閃耀着的光,他抖一抖漆黑的睫毛,又動了動嘴唇——他終於微笑。
於是我也微笑了;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他那由心底透出的笑容,那裏面沒有憂愁、沒有傷感,也沒有怨鬱……
我俯下身去,吹熄了他碟子裏那蛋糕上的蠟燭,我暗自許下了一個願。
「吃掉它。」我對他說:「這是開始。」
他提起碟子,眼睛牢牢地凝視着我——我看到他安寧的神色,我知道我所許的願望已實現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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