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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漸漸垂下,她怔呆着,她的眫子散發出灰淡而頹喪的光芒。她像虛脫了,又像死了——驟然一陣強烈的悲傷侵擊着她,她掩臉放聲抽搐着。

「我是比提!我就是比提!」她尖嚷着:「我一直就是那個傷害了你的人!為什麼你要我承認?為什麼......!」

「比提,比提,」他的手緊緊的搭着她的肩頭上,他將她接近了,把她的頭埋在他的胸間,他吻着她的頭髮,吻着她的臉。「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不是嗎?」

他溫柔低沉的聲音令她深覺慚愧,她像汪洋裏的獨舟,失去了一切的依靠。

「比提,不要哭,不要傷心,要是妳愛我,那並不太遲。」她聽見大衛的聲音湊在她耳邊溫和地說。

她像得到了某一種的依靠,她撲在他胸前悲戚地流淚——她崩潰了,一切喬裝的都已粉碎得無影無踪,現在,即使要她否認自己愛着他,她也已沒有了力量。

「比提——」他的眼珠在黑暗中發亮。「告訴我妳愛我。」

「大衛……」她的聲音在喉頭併發出來,「太遲了,太遲了……」

「我仍然愛妳,比提,我一直是的。」他焦炙地告訴她。

她的淚水在她面頰上閃爍,她閉上她的眼睛。

「我做錯許許多多的事情,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要是你仍愛我,那祗是我的罪……」她顫着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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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有做錯過什麼,比提,假如妳錯了,我也會原諒。」他真切地說:「看天上的雨,我們要喝它的水,但它能造成巨洪成災——這難道是雨的罪?烈日能形成乾旱,然而我們需要陽光——這難道又是太陽的罪?別傻了,比提,妳根本沒有錯,也根本沒有罪……」

她細辨着他的話,她分不出真假。

「今晚看不見天上的星,但是我尋到了我自己的星辰,」他將眸子移轉過來,接觸了她的眸子。

「我的星——仍是妳。」他低切地繼續說。

她的淚連串地跌下,他靠近她,吻去了她臉上的眼淚。他的唇仍然是那樣地溫和柔軟,她能感覺得到它在向她的唇邊移近。

他終於吻了她,她強烈地抖索,好像在宇宙間飄泊。他吻了她一次、兩次,然後三次……

當他們分離時,他們都沉默了。那可怖的緘默分佈在兩人之間,雨聲在車間瀝瀝作響。

他望着前方她也望着前方——不約而同地一個人影在他們的腦間隱現;溫和美麗的田子。

他的神色黯淡了,她却覺得正站在懸崖之上……

「讓我們忘記剛才所做的。」她終於衝破沉默。

他回過臉來無聲地看一看她。

「你仍是大衛;她的未婚夫,」她冷靜地繼續說:「我仍是蓓理;她最忠心的朋友。」

他咬一咬唇,目光閃閃地凝視着她。驟然他叫了:「為什麼想愛的不敢愛?為什麼做人要虛偽?為什麼要自我虐待?為什麼要痛苦?要悲傷?要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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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倐時止住,車內又是死寂的一片。

她沒有被他的聲音影響絲毫——她仍呆望着車窗的前方。大衛楞住了,他不知道她在想着些什麼。

「讓我仍做我自己,大衛。」她說:「過了五天;其餘的五天,你們回日本,我便能像一切未曾發生過一樣地生活。」

「妳能嗎?妳能嗎?」他急烈地反問:「我也試過,我遠離家鄉,祗為了要忘記妳,可是妳看——我能嗎?」

她啞然了——她知道她不能。多少個日子她希望他回來,多少滴淚水為他而淌;現在他在她身旁,她的日子等到了,她怎能錯過?怎能再懊喪終生?

「我到過許多地方,但是在無論何處我都不能忘記妳。」大衛的聲音在身邊說:「在船上我感到寂寞,我在想:要是比提也在船上,我會教她測水深,跟她坐在甲板上垂鈎、用望遠鏡看風景。我到了巴黎,我又想:我要帶比提上鐵塔,跟她在法國咖啡室內消磨整晚,再買一瓶香水給她。然後我到了澳洲,我在想:我要帶比提去遊雪梨橋,再帶她到皮貨店去選外套。我又到了日本,我更想:比提喜歡櫻花,她也一定喜歡日本的古廟,我們可以在櫻花下散步,在古廟內上香……」

「不要再講下去,不要再講下去!」她狂叫了,聲音尖銳而又焦炙,她掩住了她的嘴,再也沒有了聲音。

她也想着他,甚至在路上看見一個高大男人的背影,她也會以為是他。天冷時,她在掛心着船上的氣候;他所帶的衣裳。天熱時,她會呆想他是否會晒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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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提,難道妳一點也沒有想念我嗎?……」他傷感地低聲問。

她沒有回答,他拉住了她的手,緊握着。

「想想田子,想想田子!」她縮開了她的手,逃避着他情深的眼睛,「不要為我而忘掉一切,我們不能再錯了……」

「我們不能再錯了,」他立即應用着她的話說下去:「我們祗有這樣的一個機會,這是最後的一個!比提!我們再錯過了,妳會察覺妳錯過了一生!」

「錯過了一生——」她低喃着,這聲音像巨鐘似地敲响了。

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她失着神。

他也失着神,他凝想着。

很久,很久,又過了很久。

「讓我們走吧。」他突然講。

「什麼……?」她驚惶地睜着她的雙眼,聲音劇烈地震抖。

「比提,我愛妳,妳愛我,為什麼我們不應該在一起?」他急切而一連串地說:「讓我們走吧,讓我們生活在一起,讓我們的願望實現吧。」

「到哪兒……?」她徬徨而又驚慌。

「到任何地方,比提,」他的眼睛在閃光,「我們手拉着手到澳洲、到英國、到日本,到世界所有的地方……我們不再會覺得錯過些什麼,因為我們始終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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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走嗎?」她抖着聲音。

「我有護照,我能到任何的地方,」他遲疑了一下,「妳……」

「我有英國的護照!」她嚷了起來:「我沒有跟母親到英國去,那護照還沒有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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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通用的黑色硬皮封面英國護照

 

 

「那我們先到英國,」他堅決似地說:「妳帶我去見妳的母親,我再帶妳去看倫敦的大鐘!我們要在鐘聲響的時候結婚,妳要成為我最美麗的妻子……」

「噢——大衛!」她歡笑了。

像有光芒照亮了她摸索着的黑路,她決定不顧一切了。

他們緊緊地相擁着,她的心頭在歡嚷:走吧!走吧!讓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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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著名景點大笨鐘(Big B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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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她決定跟他走了,不為什麼,祗為了愛。

她秘密地進行一切;退房子、買東西、辭職務,以及跟大衛去訂船票,——船,是在四天之後的那一艘。

她避開了田子,雖然她一次一次地打電話來,可是她沒有去接聽。她知道自己對不起田子,但她同樣不想對不起大衛。

準備好一切,祗等待着日期。

兩天之後的晚上,她正在理東西,門鈴響了。她以為又是大衛,蹦跳着去開門。然而門一開,她愕住了。

站在門邊的是田子,她穿着黑色的外套,面色有點兒蒼白。她有點兒倦態,臉上祗有一絲的微笑。

「田子……?」她疑問着。心中開始不安了。

「我能進來坐一會嗎?蓓理?」她輕聲問。

「自然。」她招呼田子進屋,田子看見了她收拾的行李。

「妳準備出門?」田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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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備到澳門去一次,是公司的事。」她立即鎮定地答。

田子在梳發上坐下,她為她倒了一杯水。田子喝了一口,望着水杯,悠悠地說:「還有三天我們便走了。」

她沒有說話,祗望着田子的表情。

「我起初以為到香港來旅行,對我,對大衛都是一件頂愉快的事,」田子閉一閉眼,困惑地說:「可是......」

「我抱歉,田子。我沒有空跟妳在一起。」她有點內疚地說。

「我知道妳忙,可是……可是……」田子驟然放下了杯子,掩臉艱難地抽泣起來。

「怎麼了?田子?」她奔過去,一手扶住了她。

她抬起眼睛,晶瑩的淚水如珠而下,她抖着唇,終於哭着說:「大衛——變了。」

比提的軀體頓時僵直,她的心扉凍結了。

「我肯告訴妳一切,因為我從小祗有妳這樣的一個朋友,」田子哽咽一下,閉一閉眼說:「我知道大衛一個秘密——他從前愛着一個人,直至現在,他仍愛着她。」

「她是誰?」她焦炙地問。

「我不知道……我祗知道她叫比提……」

「妳怎麼知道的?田子?」她搖撼着田子的雙肩問。

「在日本的時候,我偷看了他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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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理缄默了,她抬起眼,望着田子發呆。

「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是我想知道。」田子低聲說:「我曉得大衛一直愛着她,她是他心中的影子,——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他從來沒有!」

「田子,別這麼說……」她的心起了強烈的同情,田子那可憐而瑟縮着的形象令她深深自慚——田子還不知道她最好的同伴却是將要奪去她未婚夫的人!

她自慚了,她感到自己的卑賤與自私。

「妳不知道我多麼愛他,蓓理。」田子痛苦地說:「沒有他我不能生存。」

「我知道妳的感覺。」她回答。

「每次當他酗酒的時候,我知道他又苦悶了,」田子低聲說:「我望着他的雙眼,我知道他在乎的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他愛着的比提。」

「不會有這種事的,」她強壓着自己的情感對田子說:「他跟妳訂了婚,那表示他愛妳,不是嗎?田子?」

「我也曾這麼想,我以為我能夠以我的愛去忘記他心中的舊事,但是我騙了我自己。」

「他——?」蓓理怔了一怔。

「他變了。到香港來後,他便變了。」田子確實地告訴她:「他對我沉默了,什麼都不說。他常常獨自出去,讓我獨自躭在酒店內呆坐——我猜測不出出了什麼錯,總之,他令我感到害怕。」

「這是妳心理的作用。」她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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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有預感,」田子透出一口氣,「我預感到我會失去他。」

蓓理吃驚了。她極力說:「那是沒有理由的。」

「那是有理由的,」田子的眼又潤濕着,她說:「今天早上,他在看報,忽然間他問我要是我沒有了他將會怎樣?——他真的這樣問我,我一點也沒有聽錯。」

「妳會怎樣?」她瑟縮着接住問。

「我會死的。」田子突然答。

「妳說什麼?」像一排針刺擊着她的身體,她站起,驚訝地望住了田子。

「我會死的,我真的會去死,」田子的淚水突然洶湧而出,她哽咽着,陡然尖聲說:「我既已為他死過一次,為什麼不敢去死第二次?」

「田子!」蓓理詫異地瞪着她問:「妳說什麼?妳知道妳在說着什麼?」

田子的神色是令她恐懼的,她看見田子伸起了左手,霍地脫去了她的手錶,然後她轉過了她的手腕。

「看吧,蓓理,看吧。」田子的表情瞬息萬變,「看看我為他做了些什麼,看,看!」

她的眸子接觸了田子的手腕,她張着嘴,移動不了。

被錶帶遮掩住的手腕上是兩條深刻而又潤長的傷痕——蓓理的眼珠盯在那道傷痕上,她覺得自己心頭在淌血……在一片片地分裂……

「我為他而割斷我的脈管,」田子抽搐着說:「那是當他告訴我他並不愛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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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子!」她叫着:「他告訴妳他並不愛妳?」

「是的,他並不愛我,」田子哭了,「是我令他跟我訂婚,因為我不能沒有他,為他我願意死!」

「田子!」她飛撲過去,緊擁着田子。她愛她,自幼便像姊姊般地愛她,她怎能去傷她?去為大衛而死?

「田子,不要哭,田子。」她的淚奪眶而出,她擁着田子,輕拍着她的背,她說着,又說着:「大衛是愛妳的,他一定會愛妳的,相信我,他一定會愛妳的……」

「蓓理,我害怕……」她軟弱地說:「我不怕死的痛苦,然而愛的痛苦要比死還痛上千倍……」

「別這樣說,田子」,她親切地低聲說:「大衛是愛妳的,那晚在夜總會跳舞時他告訴過我。他說:『田子溫柔美麗而又體貼,有了她我不會再要任何的少女。』——我可以發誓,田子,他真的這麼說。」

「他——?」田子啞然着。

「這都是真的,」她淌着淚,却笑着告訴田子:「他還說假期時請我到日本,看你們的新屋子,陪你們的小孩子玩耍。——妳瞧,她多愛妳,是嗎?」

田子抬起臉來,猶疑着,迷惑地問:「他真說過這些?……」

「他真的說過這些,」她的淚不斷地下降,「別以為大衛不忠實,他說要離開妳祗是騙妳,他想妳更愛他,知道嗎?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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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認為他愛我?」田子迷惘地問。

「他自然愛妳,」她笑着說:「我第一眼看見他望着妳,我就知道他心底愛着妳。」

「但是——他為什麼最近對我冷淡了?」田子莫明地問。

「那不是冷淡,田子,」她辯別着:「他故意這樣,她要妳對他更在乎。妳真傻,他瞞着妳,但他總不會騙妳的好朋友,對嗎?他告訴我愛妳,難道還有假的?」

「噢——蓓理!」田子想了很久,忽然擁着蓓理的脖子叫:「我真是傻瓜。」

「快回去吧,他一定在焦急了。」她告訴她。

田子看了看蓓理,很驚奇地問:「妳——為什麼哭了?」

「我不是哭,我……」她笑了一下,抹一抹眼,「妳對他的愛感動了我——我也想趕快結婚了。」

「結婚時答應我到日本來度蜜月,」田子拉着她的手說:「來看我們的新房子,小孩子;我和大衛招待你們。」

「我一定來,一定的。」

「我想我應該走了,」田子說:「也許他在等着我。」

「後天我將從澳門回來,」蓓理思索一下說:「大後天我來送你們的飛機。」

「答應我一定要來,」田子臨走時說:「我跟大衛在機場等妳。」

「替我告訴大衛,」她對田子說:「我愛妳,也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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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告訴他。」她應着。

田子走了。她迅速地掩上門,她掩着嘴,極力不讓哭聲從她的嘴內洩出來,她強自振作着,一步步向電話機旁走去。

她抓起了電話,線接通了,那邊是輪船公司。

「我叫高蓓理,」她向話筒一字一字地說:「我要一張往英國的船票,明天的,一定要明天的!」

她掛上電話。她楞了很久;她抖着、她抽搐着——然後她倒在地下痛哭失聲。

她不能再扮演任何的角色了——她想愛,却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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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船漸漸地移動了,人們撒下了紙條與彩紙,船上船下的人們都在歡叫着。

她靠在欄杆旁,手上祗抓着田子所送給她的日本娃娃。她沒有往碼頭下看;因為沒有人知道她的離去,也沒有人來送她的船。

她在想:自己又孤獨了嗎?

她又孤獨了,但是她的孤獨却換來了田子的幸福。她確信沒有自己在他們中間,大衛是會愛田子的,——她仍深信愛是要逐漸培養的。

她又想:也許許多年後她再會碰到田了,再會遇到大衛,那時候她會去參觀他們的房了,陪他們的孩子遊公園,——他們會招待她,正如招待他們最親切的親人一樣。

那時也許彼此都已經老了,但她不會忘記年青的時候;他所賜給她的愛情。

那愛情像一顆隕星——像千千萬萬其他的星辰一樣。雖然它隕落了,但它也曾光亮過,閃爍過。

她曾後悔她傷了大衛,但是她不會後悔她的離開——因為她知道這是對的。

她垂下眼,看了手中的娃娃一眼。

那烏亮的眼睛像田子,它在瞇瞇地甜笑;她用手指點一點它的鼻子,又在它的嘴上輕吻了一下。

她抬起眼,發現甲板上的人羣已全進了船艙——船已遠離了香港。在甲板上,祗有一個人在遠遠地注視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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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輪下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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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高、很俊朗、很強壯,身上穿的是奶白的外套,他的眸子不斷地遙視着她——他是一個陌生的青年。

她不再注視他,低頭仍撫着那日本娃娃的臉孔。

青年人走了過來,站在她身邊。

「小姐。」他稱呼着。

她抬起眼,看見他動人的眼睛。

「我不認識你。」她詫異地答。

「我也不認識妳,」他點點頭,「但妳却是這船上唯一的中國少女。」

她笑了一下,覺得他比大衛更高。

船要開航一個月,妳不在乎兩個中國人在船上的悠長日子中交個朋友嗎?」他輕聲問她。

她沒有回答,抱着她的日本娃娃在玩弄。

「妳想知道我的名字嗎?」他又問。

「我叫比提,」她爽快地答道:「中國名字是蓓理。」

「我以前也有一個女朋友叫比提,」他告訴她:「我叫大衛。」

她呆了一呆,問他:「你叫大衛?你有個女朋友叫比提?」

「是的,」他答:「但是她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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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一個男朋友叫大衛。」她說:「他也結婚了。」

他笑了一笑,她也笑了一笑。

「妳的目的地在那兒?」他問。

「英國。」她答。

「我也是英國。」他問道:「妳見過倫敦的大鐘嗎?」

「沒有。」她搖一搖頭。

「我將來可以帶妳去參觀,」他告訴她:「我很熟悉英國。」

他們站在船欄邊,夜風吹在她的臉上有一些冷意。他感到了,於是問:

「我們進餐廳去坐一會好嗎?」

她點一點頭,他拉着她的手上梯級。

她偶而回頭,看見滿天的星光。

星光在閃爍,她希望她能在這些星辰之中再覓尋到她自己的星宿。

也許它將會更光亮、更耀眼、更閃爍。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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