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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上戀情

依達 著

 


 

露露以為她的愛是真愛,她為他做了一切,但是愛掩遮了她的眼睛,她並不知道那祇是沙上的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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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上戀情

1

 

 

唱機播出了白潘的Stardust,聲調是那麼地溫和悠暢。我將視線移至枱面,將枱上的咖啡杯一圈地轉着。

——這已是我到咖啡座來後的第十三支音樂;可是但尼還沒有來。



Pat Boone 的 Stardust




我提起杯子想喝一口咖啡,然而杯子已經空了,祗留下一滴又濃又苦的沉澱。我放下杯子,眼眸牢望着那層罩着紗帘的玻璃門,失望地,那扇門連動也沒有動過。

咖啡座裏沒有人,除我之外祗有一個坐在角落的穿西裝青年;我從不注意穿西裝的男孩,但現在我却注意了。

他坐得比我更久,他喝的也是一杯咖啡,他的手也老是無聊地旋動着咖啡杯,他的眼睛跟我一樣——也是目不轉睛地望着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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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 Boone (白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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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樣,他也是等着人。和我一樣,他也是失望了。

我看看錶,四點十五分又三十秒,我記得但尼是說三點四十五分來的,要是別人我準趕去摑他兩掌,可是但尼,我却願意等。

咖啡室的門突然開了,我立即全神留意,但進來的却是兩個抱着孩子的婦人,我感到一陣劇烈的失望。看向那邊,那青年也顯着一副沮喪神情,用他那對文靜的眼睛向我直看。

我笑了——笑我們的愚蠢。

他也笑了——是對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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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想起了但尼,那有烏亮長髮的混血種第一次那樣對我笑時,我已經感到迷醉了,要不是他有那許多女朋友,我準能將他「獵」回來。

「要是但尼像他那樣跟我笑,那就好了。」我心中暗忖。

「我能跟妳同桌嗎?」突然的聲音响在我耳邊,我抬起頭,有點兒驚異。

就是那個穿西裝的男孩,他已走了近來,手上抓住他的咖啡杯。我呆呆地望他,看見他兩隻閃耀的瞳子,我聳一聳肩。

「我並不在乎。」我說。

他笑一笑,坐下。我發覺他穿的是價錢昂貴的麼唏衣料,雪白的襯衣領配合那條草綠色的領帶——雖然他很英俊,却不是我心中的那一類。

「妳在等人?」

我點點頭,將頭一擺,長而捲曲的馬尾柔順地擱在肩頭前。

他見了我的長髮有些兒發愕,但他立即說:「我也在等着人。」

「朋友沒有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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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說:「妳的呢?」

「來了。」

「在那兒?」他有些兒迷惑地望着四週。

「在前面。」我狡獪地說。

他愕了一愕,忽然笑了。「妳指的是我?」

「我在說笑話。」我抓起白色的小手袋,「我準備走了。」

他有些兒失神,立即問:「不能陪我坐一會?」

「我並不在乎。」我又那麼說。

「我叫洛生,姓張。」他又俯低着頭旋動杯子,手有些顫抖,「妳呢?」

「lulu」我讀了四個英文字母,又告訴他:「叫露露。」

他望了我好久,終於問:「妳等着誰?」

「但尼——」我說了立即補充:「一個混血種,是樂隊打鼓的。他約我到這兒來,也許他在街上死掉了。」

他瞪一瞪眼,接着笑了出來。

「你又在等誰?」我問。

「一個筆友。」他老實地答。

「筆友?」我高呼起來,驚奇得很,「怎麼你還相信這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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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玩意,這是真正的感情。」他辯論着:「我是在加拿大時開始跟她通信的,不信妳看!」

他從袋內搜出一封信,信封貼着香港郵票,信箋是粉紅的。他攤開信紙交給我。

我一眼瞥見第一個字竟是個「darling」,我立即把它推回去,「我不看別人的情信。」

「我沒有秘密。」

「這是玩意,你不信嗎?」我咬一咬唇告訴他:「她始終沒有來,這不是證明了一切?」

他突然沉默了,一句話也沒有說,牢望着我,我有點喜歡看那樣子,因為顯得他有點孩子氣。我隱約聽到唱機在唱「沙灘上的情書」,我告訴他:「這些信好像是沙灘上的情信,浪一來,一切都消逝了。」




Pat Boone – Love Letters in the Sand



他搖着頭,老搖着頭。

「你不信嗎?」

他還是搖頭,猛然我見到了他眼眶內的光亮。我呆了。

「我……抱歉。」我低聲說。

「我不信……」他沉着聲。

我忽然後悔我所說的,我想挽回,但似乎已太遲了。

「我希望她會來。」終於我告訴他。

「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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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郵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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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不是我心目中的青年替我帶來了極大的好感,我忽然原諒但尼,也許他真有什麼事情;我突然願意再等下去。

洛生替我叫了一杯咖啡,我却改要了牛奶。我問他:「你以前住在加拿大?」

「是的,但我喜歡香港,」他說:「我是香港出生的。」

「我也有一個表哥住在加拿大,快要回來了。」我喝一口牛奶,「他現在不知道長得多高了?小時候他常欺負我,我總記住,等他回來報仇。」

「用什麼方法?」他興緻地問。

「種種的方法。」

他笑了,又問:「但但尼是妳的男朋友?」

「愛人,」我嘿一聲,「但我一次也沒跟他出去過,現在第一次,他就脫了底。」

「我從沒見過未曾約會的情侶過。」他說。

「他是我的情侶,不管他認為是不是,我心中是的,」我問:「聽我的故事嗎?」

他點點頭。我笑了。「他在夜總會打鼓,那晚我跟女同學打賭五十塊,要我跑上台去吻他:因為他漂亮,我的朋友都喜歡他。她們以為我不敢,但是我敢了,可是我一吻他,他便把我推開了;他一推,我反而愛上他。」

「妳贏了五十塊?」他追問。

「買了一雙高跟鞋。」我坦率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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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沾了一身煩惱?」

「愛情就是煩惱,不是嗎?」

他立即說:「這不是愛情。」

「你怎知道?」我有點不高興,反問他。

他衝着我說:「這是遊戲。」

「紙上談愛更加兒戲。」我反唇相譏。

「我不想跟妳吵架。」他忍然沉默了。

「因為你不是敵手。」我討上了便宜。

他一聲不响地提起咖啡杯喝咖啡,我看見他那雙袖襯衣上的袖鈕*。

「你為什麼要穿西裝?」我好奇地問。

他好奇地答:「不穿西裝穿什麼?」

「你應該穿jeans」

「我又不是牛仔。」

「我喜歡。」我說。

「我不喜歡。」

我瞪了他一眼,他不再說話。

很久,他問:「晚上有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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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時似乎沒有人戴袖口鈕(cufflink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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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想約我,我對但尼很忠心。」

他歪嘴笑了。「妳真孩子氣,我的意思是該不該再在這兒坐下去。」

「當然不,否則祗有製造吵架的氣氛。」我告訴他。

他格格笑了。「我們做朋友好嗎?」

「當然好,但你不是我吵架的對手。」我看見他已伸出手來,我也伸手去相握。

他握得我很緊,這令我牢牢地定睛凝視他;但他却叫侍者結賬。

走出咖啡座,我忽然忘記了但尼,但當他叫車子要送我回家,我忽然又想起了但尼。

「不要你送我。」我說着鑽進了車子,關上了車門。

他在車窗外着急地大嚷:「我到那兒去找妳?」

「打電話!」我叫出了我的電話號碼,但車子已經開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希望沒有——他不是我要的那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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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走進客廳已見媽咪與露絲坐在餐桌上吃點心,桌子的空位上已放置着一碟我喜愛的布甸;顯然她們在等着我。

「小美,」媽咪見我就嚷:「整個下午溜到那兒去了?露絲等了妳半天。」

我走到露絲身邊在她額上親一親,問她:「試考完了?」

她沒答我的問話,却喜沖沖地告訴我:「哥哥回來了!」

「表哥!」我驚喜地尖嚷起來:「什麼時候回來的?」

「來了五天,」媽咪說:「露絲考試一直沒有空來,我到今天才知道。」

「他晚上來吃晚飯。」露絲笑着說:「他長得真高大,妳一定認不出他來。」

「英俊不英俊?」我坐下吃一口布甸問:「姑母晚上來不來吃飯?」

「媽咪不來。」露絲放下叉子狡猾地一笑,「妳猜他英俊不?」

「總不會像科學怪人。」我對自己說。

「剛才到那兒去了?」露絲離開餐桌,走到我身邊,「一定是等男朋友。」

「猜猜是誰?」我低聲說。

「但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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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我打賭他沒有來。」她忽然胸有成竹地問:「對不對?」

我愕然地望着她;她神秘地一笑,我立即扔下餐具拖她出露台。

「告訴我為什麼。」我有點着急,「妳一定知道的。」

「我剛才在彌敦道*看見他,拖了一個女孩子,不是妳。」露絲問:「妳在那兒等他?」

「咖啡室。」我有些不相信她的話,「妳真的看清是他?」

「我知道那女的是誰,」她頓一頓,接着說:「是一個舞女。」

「他——?」我感到一陣麻痺,這感覺令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露絲疑視了我好一會,終於她說:「露絲,妳真是傻瓜。」

「我不是傻瓜。」我呆木地答。

「但尼不是妳該愛的人。」

「但是我愛他。」

露絲透一口氣嘗試解釋說:「妳沒有了解他,一點也沒有。妳祗是被他在台上的那股魅力吸引着,正如崇拜明星一樣,但那是麻木的,那不是愛情。妳該知道真正的愛情絕沒有這麼簡單的。」

「別想說動我,我永遠是對的。」我煩躁地阻止她。

露絲眼光烱烱地望着我。「要是他是壞人呢?」

「仍然愛他,」我答得很快、很堅定,「改變他——可惜我沒有這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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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ncess theatre, 六十年代尖沙咀彌敦道(樂宮戲院即現時美麗華酒店)

混血打鼓的但尼應多數在這一帶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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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內的電話响了,媽咪去接聽,立即我聽見她的聲音在叫:「露露電話!是個男孩子。」

露絲和我各自一楞,我跳了起來說:「一定是但尼!」

我抓起聽筒的手有點兒發抖,咬咬唇,我鎮靜了一下,我終於「喂」了一聲。

那邊也「喂」了一聲,但那不是但尼的聲音——我強烈地失望。

「妳是露露?」那邊輕聲問。

「是誰?」我心躁得真想將電話放下。

「洛生——咖啡室裹的男孩。」

「是你!」我愕然地嚷了出來。

「為什麼這樣吃驚?」他很奇怪。

「我——」我笑了,「我祗是有點意外,我以為你聽不到我告訴你的碼號。」

「我記在部子上,」他頓了一頓,「我不會忘記的,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我內心有點感動,但那情緒過得很快,我沒有說話。

「我仍等不到她。」那邊說。

「你在那兒?」我突然醒覺地問:「仍在咖啡室內等她。」

「是的,現在已等了足足三小時了。」

「洛生——」我又有點受他的感動了,我告訴他:「她不會來的了,你這樣認真?」

「我失望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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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睡一覺,」我說:「忘記一切。」

那邊沒有聲音,我忽然憶起他那閃爍的眼睛。

「我要走了,晚上我還有事情,」他想擱上電話,他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妳。」

我笑了一笑,我知道他見不到。

「妳能讓我常打電話來嗎?」他忽然問。

「當然。」我答。

「妳的話調顯露出有點失常,妳一定在等候但尼的電話。」

「是的。」我坦率地說。

他沉默好一會,突然莫明地問:「為什麼他們這樣對待我們?」

「我……不曉得。」

「妳是不是很傷心?像我一樣?」他迷惘地問。

「是的,但我不會去自殺。」

「我有點想。」他坦率地說。

我有點想笑,然而忍住了。

我不再說話,他也沉默着。久久他說:「再見,希望我們能再見。」

他掛上了電話。我掛上電話。有點發楞;心裏有加倍地失望——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多講幾句或詢問我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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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着步出露台,露絲直望着我呆着。

「是但尼?」她問。

「當然不是,」我答道:「是陌生人,一個陌生人。」

我開始望着花園發楞,我不知道自己想着些什麼,但我的確在想着。露絲無奈地拿起一本Seventeen雜誌*坐在軟椅上一頁一頁地翻着。

「我認識一個人,」我告訴露絲,「他愛着一個筆友,他不斷地等她會面,他甚至不相信這是一場玩笑;妳說這人奇怪嗎?」

「也許他真的愛上了那筆友。」露絲並沒將頭抬起來。

「男人都是這樣痴心的嗎?」我故意問。

「但尼不會。」她突然抬頭毫不留情地答。

我真想摑她兩掌,但我沒有响。我獨自步出石徑,走到矮樹叢後面,樹叢後面有兩個僅夠情侶談心的位置,那是隱秘着的——我將這塊地方留着給但尼。

現在我獨自鑽進樹叢在那一小塊地方坐下,我雙手繞着膝,又將頭埋在臂彎中。一切都很靜,靜得像死去了一樣。

我感到有液體自眼眶內流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是我哭了嗎?不,我是從不會流淚的。

我揩去了淚水。

「露露——露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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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7月號的Seventeen雜誌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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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遠有聲音傳來,是媽與露絲的聲音。我立即從樹後奔出,遠遠見到一個人形站在露台上,媽和露絲站在他身旁。

我由石徑走上台階,聽見媽咪的聲音:「來見妳的表哥,他來了。」

我抬起頭來,首先見到那套麼唏上裝*,再向上望——我愕了!

「是你!」

「妳是……?」

我們同時呆着,我認得他——咖啡室裏的青年。

「露露怕羞了?」媽咪詫異地望我一眼,又轉頭去向表哥說:「這就是小美,你們一定不認識了。」

「我……我們——」他想說什麼,但他止住了。他伸出手,我接受了那第二次的相握。

露絲在我的耳根說:「哥哥不是科學怪人,是不是?」

他奇怪地聽着我們,我忽然害臊得很;雖然我從不怕害臊。

「我去弄些菓汁。」媽咪說着進屋。

他無聲地在軟椅上坐下,我也坐下了。我們很靜默,露絲覺得需要些音樂,走進廳去弄唱片。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眼睛。我擺一擺頭,將長髮靠在我的肩膊上——我記得這是第一次在咖啡室裏見到他的姿勢。他又看着我的長髮發楞,正如在咖啡室裏一樣。

「其實我早該知道是妳。」他開口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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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Mohair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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