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或選擇的拼湊 2010 年 11 月 明報世紀版
沒得選擇有時是幸福的﹐沒得選擇自有沒得選擇的心安理得。
當科技進展到能夠用多種不同方法﹐繞過雌雄real time 交配的自然定律去製造生命﹐人類多了這個選擇我是有點擔憂﹐雖然到目前為止﹐一般利用代父、代母或代什麽生孩子（我們似乎仍未去到複製人/ 無性繁殖的階段）﹐其動機應該都是屬於正面﹐起碼沒有惡意﹐相信不會有人會花一大筆錢去製造生命然後加以傷害吧﹐但人性確實有其可怕、陰暗、自私的一面﹐一天當運用科技製造生命普及化﹐有如工廠般大量生產的時候﹐人類會怎樣「善用」這些生命﹖我無法不聯想到石黑一雄的小說〈Never Let Me Go〉（別讓我走）中那些由政府資助培植的複製人﹐他們被製造的目的就要拿取他們身體的器官用作移植用途。
含糊的父母與非如此不可
地球自有生命以來﹐生物（包括人類）從來沒有「不去製造生命」這個選擇權﹐除非停止交配﹐否則每次交配都有一個新生命誕生的可能﹐可以說每個生命的出現是「自然」的﹐也是被動的﹐我們沒法干擾﹐是很單純的大自然現象。直至人類發明可靠性愈來愈高的避孕方法﹐變得有選擇﹐可以避開生命形成之後﹐情形就趨複雜—— 起碼在先進國家﹐生育已不再是意外或天然了﹐每個生命的出現都多了一個原因／動機。於是現時每一個出生的嬰兒都好像多掛上了一個標籤—— 標誌著這些目的和動機﹐或許大部分的目的都是較含糊—— 一些含糊的父母可能本著人有我有的心﹐或者「生兒育女乃人類之天職」之類的信念…… 但也有些標籤是較明確及清晰的﹐例如生個孩子來改善夫妻關係﹐調劑枯燥生活等等﹐又有很多就是為了「傳宗接代」這個觀念而被送到世上﹐很多時就是因為「傳宗接代」責任未完﹐很多女孩就一個接一個來到這個世界﹐如果她們一早有個哥哥﹐她們就可能根本不會存在。
除了可以選擇避開製造生命﹐人類也有了終止生命的選擇—— 墮胎﹐今天墮胎已不是像以前在電影看到﹐在類似城寨裏的簡陋診所﹐由一個拿著骯髒的手術刀的猥瑣醫生執行﹐或像在古裝片看到﹐我們的遠祖﹐那些老婦捧著一碗奇怪的草藥走向惶恐不安的孕婦…… 確是要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鋪﹐但現在一般墮胎的風險早已減到最低﹐差不多是一個零風險的安全選擇了。
有選擇不是不好﹐如果我們對人類的文明、理智、判斷、道德水平有信心的話﹔明知沒有能力或根本沒有資格去養孩子﹐生出來注定要受苦受難﹐為什麼不及早阻止悲劇發生﹐我個人不反對墮胎﹐及早發現變種、嚴重殘疾的更不用說了﹐與其痛苦一世﹐不如在出生之前一了百了。
但如今選擇更多﹐科技可以進展到不用有交配行為﹐東凑西拼也可以製造生命﹐我們有著更多的生育主動權﹐但隨之相繼而來的問題可能更多﹐我不明白為什麼迫切到要用這樣的方式生孩子﹖為什麼非要不可﹖無孩（或男孩）夫婦、同性伴侶、單身人士…… 為什麼仍抓著「血緣觀念」不放﹐一定要「親骨肉」﹖想要孩子﹐領養不是至佳的文本嗎﹖有什麼比撫養無人要的生命更有意義﹖我聽說有些女性接受人工受孕是要親身體驗作為一個女人的天賦…… 什麼﹖權利﹖職責﹖我總覺得她們這樣想想無仿﹐但真去做就有點任性﹐她們有沒有考慮﹐為了這個體驗﹐地球就會添多了一個生命﹐要不要三思﹖
傷害的標籤
其實我最擔心是這些要找精子、找卵子﹐有時更要找第三者第四者借上借買上買去受孕生出來那些孩子﹐他們成長時的心理狀況。最近有個朋友告訴我﹐她認識北京一個單身女強人﹐差不多已過生育年齡時接受人工受孕﹐生了個女兒﹐現已三歲多了﹐但脾氣行為表現得很異常﹐一提到父親就變得激動﹐好像母親欠了她很多似的。另外我認識一名同性戀者﹐他就是為了取悅要催他結婚的父母而先後「生」了數名﹐以為這樣可以滿足到「抱孫心切」的父母﹐但據聞他父母知道這些孩子是如何來到這世上﹐只有感到痛苦﹐而這幾個小孩聽說也是十分孤獨﹐沒有什麼朋友﹐我可以想像在學校其他諸事的家長嗅到什麼蜘絲馬跡﹐在背後竊竊私言的情形。
可以說背負著較單純﹐較不明朗的標籤那群應該很容易適應、融入社會﹐標籤愈奇特會愈可能對這些孩子造成傷害﹐特別是這些要經過幾重人﹐多番手續才到這世上的孩子﹐即使外界完全不知他們的「正真身份」﹐即使將來有一天他們成為人類的大多數﹐我相信他們的內心仍一樣很痛苦、自卑、憤怒。其實到目前很多因人工受孕而產生的問題仍未浮現出來﹐可能還會有更多想象不到的後果﹐因為這些孩子大部分仍年幼﹐雖然我知道最早「製成」的一批已超過二十多歲了。
誰敢擲第一塊石
最近這個話題成為熱門﹐主要是因為城中富豪抱出了三胞胎知會傳媒﹐很多市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樣一種技術而嘖嘖稱奇。不過我相信這三個小孩肯定是萬千寵愛在三身﹐不論他們是如何擠身到這個世界﹐他們應該會得到最好的吧。但杞人憂天的我總是會想得更多﹐我很害怕有一天﹐我在報章電視看到某國某個富豪被揭發在他古堡地牢的實驗室﹐培植了一些人﹐不是為了傳宗接代﹐而是用作器官移植用。
常聽人說現時很多東西﹐包括人都被商品化﹐但我似乎看到人更可能會被「動物化」。不過我怎敢擲第一塊石﹖有一天我面臨不治之際﹐忽然有一個活人器官移植的選擇﹐我真的能一口拒絕這個選擇嗎﹖在未到這個關頭﹐未接受到考驗﹐我真的不敢替自己理直氣壯地說聲「不」！
文章開首時﹐我不是早說沒得選擇反而更心安理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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