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韻文 - 穿 Kenzo 的女人- 把自己當海綿——饒雙宜 2014 年 5 月 明 報
《小心》小說近月面世,
是陳韻文睽違香港文壇多年的短篇小說作品。
著名編劇、作家、DJ 、才女,
七十年代曾活躍於電視電影圈及香港文壇,
寫了《家變》、《相見好》、《烈火青春》等劇本,後來淡出,
creative energy 卻未曾減退,
這麼多年,就算對電視電影業再提不起勁,
陳韻文還有小說和文學創作做為退路。
三四十年光陰一下飛逝,頂著短髮神清氣爽,
款款由加拿大回港出版新書,看不出時間烙在她身上的痕跡,
但歷練見識從她談話中閒閒一吐,確係犀利非常。
陳韻文很少接受採訪,神秘面紗掩得嚴密,
以為她不健談完全是估錯隔離,那天在咖啡廳由朝傾到晚,
literally,天花龍鳳私事八卦,圈中委屈最精彩,
但當事各人名字響噹噹,不敢寫下,留待她寫回憶錄,
求其次,把與創作有關的內容稍作整理也一匹布咁長。
許多人喜歡分析她創作的女性角色,自她身上,
我想像她的女主角們,肯定有不少她的影子。
剛烈女子創作緣於情傷
電影情節講求戲劇性,人物設定加上重重遭遇難關,奔波數回是悲劇還是大團圓,還看編劇鋪排。陳韻文的人生,要是也由編劇執筆,編劇並沒對她多仁慈,還幸給了她剛烈性格,讓她扭轉乾坤,所指的是她入行經過 —— 一切緣於情傷。一名廿歲未到的女孩,愛上某人,萬般癡心卻遇人不淑,陳腔橋段,放到陳韻文身上:「我是就算要死,都要企喺度死那種人。」
失戀的她專心過了數月頹廢發臭日子,多得爺爺無言鼓勵,「他著家傭給我原稿紙,鼓勵我寫作,因此寫了第一部小說《終與始》,十三萬字,交給《當代文藝》。為什麼是小說?因為男人寫小說也寫劇本,爺爺叫我叻俾佢睇,我也寫小說寫劇本。」書出來後,男人心有不甘致電,「問我得到多少稿費,我話六百蚊,佢話:『嘩乜依家包咸脆花生啲紙咁貴?』」顯然,陳女士把那口氣爭回來了。
關於她的 love affair,精彩花邊故事一籮,如黃霑曾贈過她一句:「佢話,算啦Joyce,你是他頂帽上最靚那條羽毛,他有什麼法子放開?這令我最開心,放得開的是我,不是他。」三蘇叔叔也為她出氣:「當時《快報》老闆鄺蔭全在明珠酒樓設宴,文化界全體出動,我一去到,圓圓 (即綠袖子,才女之一、曽在《明報》擔任編輯) 偷偷同我講,男人睇見三蘇叔叔旁邊空位無人坐,想坐下,卻被制止,三蘇叔叔話:『依張櫈你唔坐得,我們留給陳韻文的。』激死佢!」全體都對她偏心。
每人要為自己找出口
《小心》四篇小說圍繞不同年代女性,由七八十年代起至今時今日,女主角們均經歷情路和婚姻的跌宕,面對難題,不願低頭,想辦法自強過活尋開心,有多少是她自己?「那態度是 won't let it eat my heart out,面對沮喪,女主角們睇落似是以享受主義抗衡,依賴物質,其實好實際,自己 heart-broken,都不承認,是一種 attitude,或者我 admire 這種 spirit 。」每人都要為自己找一個出口,「就像一個罐頭,你要開兩個洞,讓其中一邊出氣。」她工作時面對挫敗,也如法面對,如被譚家明彈十條橋,開會中途「被吩咐」行開下,兩個鐘再後回來繼續,含一口怨氣的她,索性去恤個靚髮,換來一套針織 Kenzo 上下兩截的全身裙,待這位「穿 Kenzo 的女人」回歸咖啡座,兩男士全然摸不著頭腦:「譚家明和當時的助手陳國熹,唔認得我,我行過去,無反應,又行返轉頭。」佻皮的她回憶起,仍然哈哈大笑。
編劇生涯絕不風光
陳韻文備受寵愛,編輯前輩導演愛用,因她鬼主意多又有勤力。如初初在電台工作,她便擅用商台的唱片房和資料館。播一首歌,總要多找一些版本,讀資料寫筆記,她謂:「這樣做,sharpened 了我的 judgment,發展了我對 jazz的興趣。」她也試著寫播音劇,思索怎樣改善大氣電波裡太平面和欠缺距離的空間感,主題上拒絕老土故事,不停嘗試,如把名著改編。在電影台做編劇的日子,則短短兩三年寫了五百集節目,「試過五日裡瞓得十個鐘,寫完之際大擦一餐犒賞自己,吃畢截的士,一開的士門整個人暈倒,胃潰瘍,好慘。」所以她總結:「陳韻文編劇生涯絕不風光。」
但再會得將勤捕拙,也需要點天份?她的文化滋養始於兒時家中:「小時候喜歡睇戲,因為爺爺嫲嫲愛看西片,小朋友不用買票,我便坐在他們中間,為了吃零食。嫲嫲愛儲明星照,會話這個是『攞把梯嚟』,Robert Taylor!」自少耳濡目染,西片有爺爺嫲嫲,古典音樂品味來自父親,對她從事編劇有深遠影響:「年輕人應該多聽古典音樂,個 structures 和 compositions 俾你好多想像空間,訓練你有結構性地思考。 At least 個 mood,由 first movement 轉到 second movement,當中的起承轉合!」她也受粵語片潛移默化,「家中有位馬姐,見她平常斯斯文文,一到午飯就心急趕著買菜,某次我吊佢尾,發現她去睇粵語片,第二次我行埋去叫佢,嚇得佢!於是我們做左同志 …… 一路浸落黎。」陳韻文也愛迫弟弟請她去聽在陸佑堂、皇仁舉辦的音樂會;愛穿長衫去 Studio One 睇戲 …… 文藝少女 如斯塑造了她的修養氣質,加上在名校讀書,很早期亦已四處遊學,英語字正腔圓,在索邦學過法文,訪問刊出時,她正在西班牙學西班牙文!不難明白為何鄧小宇那麼喜歡她。
墧段從何來?舊報紙、書本、觀察
陳韻文的編劇才能並不是無中生有,有不少 tricks 可借鑑舊報紙是她的素材:「記得三蘇叔叔幫我向《東方日報》打過招呼,讓我找舊報紙,我把日子寫給管理員,舊報紙從窗口中遞出遞入,睇到昏天黑地暈頭轉向,都唔知個人在出面還是入面。」她把有用的橋段,仔細抄在一張張卡紙上,「前面寫事件,反面寫人物,一邊抄一邊思考這故事適合哪個人物,好像玩紙牌般,左派右派。」加上她左補右補,長劇便是如此炮製,而不是坐著等靈感到。
身邊人事睇真啲睇近啲
她睇完電影 The Hours,會把小說讀一遍,然後研究劇本,把自己當海棉,「咩狗屎垃圾都擺到腦裡!」她也愛打書釘,「什麼書都一定揭幾頁,不只讀文學,偵探小說 就又睇下,暢銷書又睇下。可能書放底了,但一定就有嘢 click 到,at the back of your mind 。」
編劇需要觀察力強,留意身邊的人和事,人人都知到的秘訣,但去得多盡?「比如你去麥當勞,會見到有學生做功課,有時阿媽在旁邊,可以諗,究竟他們是什麼家庭背景?」《小心》裡最後一篇同名小說〈小心〉,圍繞一名女的士司機賺取生活費養育女兒,但丈夫竟對她動殺機,便取材自真實故事:「某次回港在機場坐的士,見到女司機頭髮又黃又甩,不顧身世,並嗅到的士內有少少味,擰轉頭睇,知道她睡在的士裡,忍唔住開口問佢,有次張敏儀都話我無禮貌八卦,但這是我的職業病。」陳韻文相約的士司機數次,透過聊天了解她的生活,得她同意,把細節改掉放進故事裡。
「我成日唔憂無題材,太多 imaginations。」她絕對有資格大言不慚!問題是點子夠多的陳韻文根本唔憂做,常被人話「懶懶閒」、「有小聰明,無大志」,故在電視電影圈受了太多氣和聽得太多是非,撒手不幹,毫不眷戀才女光環。離開香港,住過馬來西亞,婚後去了巴黎,上世紀八十年代與丈夫一起搞紀錄片《血的紀錄》,及後在加拿大定居,她只間中參與劇本創作。
陳韻文說:「當年跑去法國會夫之時,一進門,行李還沒放下,就看到這雕像。這以後,我們去到哪兒,她也去
到哪兒。今天與我相依。各自有不同的赤裸。」(按:陳韻文丈夫李國松於 2010 年病逝)
品味觸覺如何陶冶?
對她嘆息香港再沒出現才女現象,陳韻文如斯解畫:「現在翻開娛樂版,都唔知邊個打邊個,好像個個都差不多。在電台聽訪問,連說話方式都差不多,全是懶音。流行的衣物也穿不出 figure 來,我地那時都叫做有長衫睇吓。」借小宇用語,old timers 不禁惋惜,「我們那時的風光,係好多嘢加在一起,比如圓圓是新亞出身,還有西西、張浚華 …… 現在是電視文化主導 …… 以前讀書,中英文都注重,每星期都有課外活動。書法、織藤籃,現在無,連音樂課都無。」
攝影的奇妙
當人們不再陶冶性情,沒能培養個人品味和觸角,做不成有型的人,所寫的角色自然平庸沒棱角沒態度。所以讀《小心》,劇情以外,提到的地方、歌曲、穿著、居家佈置,通通是陳韻文的眼界和世界。憑細節建構立體,像我問她取照片刊登,她洋洋灑灑大篇電郵,希望能夠刊登書封面用的照片,因出自她手筆。是的,攝影也是她的興趣:「兩張照片都是去年在法國在 Provence 所拍。上面的小園是梵高曾經入住的精神病院。
陳韻文鏡頭下梵高曽入住的精神病院的小園
下面那張椅子,是好幾個世紀前紅衣主敎宮廷中作為祈禱之用,跪在藤織的座位上,椅背較普通椅子高因為要合掌擱上去,把頭枕上。」
旅遊見到的點滴,蘊含豐富故事,徑陳韻文拍下來保存,也許將來會是一個劇情的展開
為何她會知道得如此詳細?「當天我只憑感覺拍下,沒料到這次西班牙班十四個同學當中,有一個曾經是加拿大文化部的高官,自己也是 Art Collector,原藉荷蘭,我和他提到在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見到我最喜歡的一幅林布倫 The Jewish Bride,之後讓他看我拍的這張椅子,他如數家珍的講出椅子當日的用途。」
Rembrandt:The Jewish Bride
旅行的意義
陳韻文為這小小發現感到興奮:「這也可以讓人明白我為什麼喜歡旅行,命運的安排很神奇。旅行時候接觸到的人,總令我想起 Chaucer 的長篇小說 Canterbury Tales,又,因為不同的人不同的經歷學歷,我吸收之後,將來自己再去,即使已經去過,不會再去,在心中來個比較,又是另外一種色彩,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到的光澤。」
這些色彩和光澤,雖不能再從她編的劇中傳遞給觀眾,還幸有文字和小說,讓讀者稍稍竅探,才女的遼闊世界,有藝術歷史音樂文學時裝 …… 為人生苦悶情節之最佳調劑,我們煲劇睇小說之餘,竟然還能學習這些種種,多謝陳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