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山的日子 —— 陳輝揚 1985 年 12 月 號 外
第一次看到《號外》﹐是在一山書屋。
那是一些舊《號外》﹐大約從第七期開始﹐總是一疊一疊堆在書架邊﹐有幾期的封面印象甚深﹐包括第九期何雅士畫三個女人在公園行﹐第十三期有個男公仔望著自己的下面﹐兩腳中間卻有一幅女人撫乳的照片﹐真是神來之筆。第十七期是一九七七年社會儀態選舉﹐其中鄧小宇那篇《聖誕惡夢》* 非常之鄧小宇﹐歷久難忘。
那時我不買《號外》﹐也不大看其中的文章﹐專揀何雅士劇場﹐如花美﹐阿蕉及伍昭明的小釘與冬冬**來看﹐圖片也有好的﹐如第十八期那輯中國的性愛圖片﹐那期的封面是前期號外的巔峰﹐有兩幅男人照片﹐一個抬頭凝望﹐一個俯首讀書﹐標題是﹕白日夢﹐星球戰﹐時裝節﹐人人都在說﹐性愛﹐天才﹐末日﹐實在是號外的金句。
那時不知誰是羅蘭巴特﹐也不大理會誰是黑澤明﹐反正滿腦子蜀山﹐紅樓﹐連張愛玲的小說都翻翻便放下﹐嫌她寫得不夠好﹐寧願看其他雜書。一山是記憶中最好的書屋﹐除了傳達﹐很少早期書屋辦得這樣用心﹐那時候會好奇書屋的主人是誰﹐間中又會探探頭往 counter 後面那小角落張張﹐總見到一些稿件﹐紙張和那架中文打字機﹐常常一面看書﹐一面聽那打字聲﹐好像現在寫稿一樣﹐的的達達 …… 不絕於耳。
有次童月珊提起好像在那裏見過我﹐我想了一會﹐問她是不是在一山﹐她笑。最初的一山﹐格局小小﹐卻很適意﹐最觸目的是那些《毛澤東選集》﹐《馬列全集》及其他有關馬克思主義的書﹐我例必不看。我只對竹坡本金瓶梅有興趣﹐暗讚書屋主人有眼光﹐所以﹐在一山﹐我看到當日辦號外那些人的另一面﹐也存了些默契。
有一日到丘世文家中閒坐﹐見到他的藏書﹐不禁悲喜交集﹐想起了一山﹐想起中學那幾年看書的優悠﹐也有點傷感﹐一山畢竟不在了。早幾年總不相信一山「完」了﹐閒時還喜歡到譚巨道走走﹐總以為步上那閣樓﹐便會找到那熟悉的門和那掛在門鎖上的木風鈴﹐那悵茫便如收到顧西蒙的《週日床上》﹐it really rings my bell。
讀小宇的《中國儀態與歐洲風味》^﹐非常感動﹐是他的傑作﹐也是個人風格與號外文體水乳交融的絕品﹐是他方能補償 the lost of 胡君毅﹐也從這時開始﹐錢瑪莉、顧西蒙、遲敬意、陳守真的文字更趨圓熟﹐如這時期的封面一樣炫目。胡冠文是號外之寶﹐那篇說自凟的文章 camp 到死﹐他的文字最接近何雅士﹐而那篇文章圖文俱絕﹐實在是天衣無縫。
因為會考﹐便不大看《號外》﹐除了間中追幾個人的稿外﹐都不怎麼留意它的變化﹐但尤敏那封面的 impact 都透露了岑建勳的幹勁﹐這時的號外越趨深細﹐野心更大﹐隱隱然在塑造城市人的感性﹐與胡君毅時期的玩世不恭是不同了。《穿Kenzo的女人》繼續她的城市傳奇﹐陳冠中若隱若現﹐丘世文大談色情文學﹐鄧小宇一貫地觀察入微﹐論才女﹐研究方盈都令人口服心服﹐另外便是那些觀察家﹐相對而言﹐中期的號外更個人化﹐但又有種分散而集中的了解﹐至為難得。
這時應是自己捨棄正統文史哲研究的開始﹐唐君毅的中國哲學原論及其他哲學論著都束諸高閣﹐重新再讀現代中國小說﹐舊日的書屋漸漸式微﹐一山也漸漸的淡出。Yank 的漫畫是一個驚喜﹐純真那期的萍果臉以至後來的 Yank Drama 都很好、Yank 的離去﹐是號外的另一損失。
讀大學不外忙讀書﹐有空時看點戲﹐有段時期看《電影雙週刊》多過看《號外》﹐自「新浪潮」以後﹐「香港新電影」的神話漸漸剝落﹐但好的影評都集中在前幾年﹕李焯桃、舒琪、羅維明、金炳興、陳耀成 …… 讀他們的文章﹐多少有點啟發﹐現在的影評越趨慘白﹐也只有少數人願意用心寫﹐實在可惜。
《號外》的電影文章﹐好的有舒琪寫《月亮》 (La Luna)、《古都》及香港電影不再有趣﹔有時會懷念藍石寫杜魯福的《野孩子》^^﹐正如一直希望鄧小宇寫維斯康堤﹐也許﹐當上一代的電影大師相繼謝世﹐而我所企盼的﹐不再是電影藝術或技巧上的新突破﹐而是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human condition ﹐八十年代的電影思潮﹐處於進退維谷的困境﹐單憑高達、塔高夫斯基或尼古拉斯.盧﹐並不足以力挽狂瀾。中國電影有轉機﹐但《黃土地》、《青梅竹馬》以至侯孝賢的作品﹐大體上仍處於邊沿電影的狀態﹐能否成為主流仍是疑問。
從前寫電影﹐大多是 close reading﹐近來看電影﹐除了結構外﹐對 inter-text 的關注更大﹐像《細雪》^^^﹐看了原著再參照電影﹐方能真正領略市川崑那種含蓄的諷喻和谷崎溫柔敦厚﹐正是相反相成。電影所呈現的視界﹐正是市川崑對以《源氏物語》為宗的古典文學風格的詮釋和省察。影片對貞之助性格的塑造﹐平淡而近自然﹐與四姐妹參差映照﹐如解連環﹐不著痕跡。
Bazin 在《What is Cinema﹖》還有段話﹐印象極深﹕“There are no absolute errors in criticism。Truth in criticism is defined somehow by the excitement it provides the reader﹔its quality and amplitude。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 is not to carry on a silver platter a truth which never did exist﹐but to prolong as much as possible in the intelligence and sensibility of those who read it the original shock of the work of art”
也許﹐不單是評論﹐所有的好文章都是這樣吧﹐讀了都使人感激震動﹐好像張愛玲的《色﹐戒》。
一直偏愛《People Like Us》及《解散中國﹐OK》﹐勝過《太陽膏的夢》﹐《兵荒馬亂》或論尼釆那篇長文﹔沒有其他文章能這樣準確將號外某些觀點發揮到如此淋漓盡緻﹐這才是陳冠中的傑作。遲敬意、葉承敏、舒靜川、趙思宏一貫地穩坐釣魚船﹐冷靜中透幽默﹐帶點錢鍾書及林語堂的遺風。當上述諸位淡出後﹐尤明更顯得奇峰突出﹐也是少數僅存可讀的奇趣文字。
有時疑心錢瑪莉會不會已跑到美國﹐靜雞雞和鄭祖蔭結婚﹐以致無影無踪﹐現在是見「書」不見人﹐想追稿都沒法追。幸好方盈東山復出﹐加上胡雪姬、Lynn 她們﹐不致於西風壓倒東風。
曾有一期以「偏見」做特輯﹐很好﹐偏見是號外最大特色﹐鄧小宇是這方面的專家﹐正如他寫人物或訪問般獨到。到現在號外的作者有 obssession 而偏見日減﹐換言之﹐越來越不胡君毅﹐認真有餘﹐幽默不足。
我喜歡偏見﹐所以我喜歡號外。離開了一山﹐號外越趨主流 —— 偏見中的主流。
Into the first ten years 的意義在於﹕號外要偏見下去。
永遠的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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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漫畫作者都是胡君毅一人的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