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 小談張愛玲 (3) —— 陳耀成 1983 年 10 月 號 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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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許多近代藝術家一樣,張愛玲感嘆愛在中產階級社會裏消失。是於痛苦、激烈、沉重的情況下,偉大的愛才露光輝。《秧歌》英文本裏不曾中譯的一章。記錄月香為報夫仇回到村中穀倉縱火,而自己也葬身火海。但人們發現她燒成焦炭的屍首像菩薩跌坐 —— 為愛而羽化登仙。
〈金鎖記〉裏的人物,太多人讚美曹七巧而忽略了姜長安的塑造。《怨女》本來着着都寫得比〈金鎖記〉細緻精麗,然而可能因為張愛玲過份執着一個黯淡無味的現代化結局,而刪除了〈金鎖記〉中很重要的母女衝突,令收稍變為時事報導而變得頗乏味。姜長安靜靜地下樓、上樓,知悉了母親撒謊毀掉自己一生幸福後,仍夷然地送別童世舫一節,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感人的片段之一:
「…… 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着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着,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着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 沒有話 —— 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着看的 —— 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淺黃的雛菊,手捧水晶瓶。別忘了這老處女同時也是一個聖潔的童貞女。坦然承受痛苦的命運就是她那「美麗而蒼涼的手勢」。沒有長安,七巧的下場不會顯得那般可憐可悲,可憎可怕。沒有舊世界的陰森凶殘也烘襯不出長安內心的光輝、生命的尊嚴。
此所以中產階級荒涼,因為它失落了「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塑膠、金屬的明麗包裝不了殘缺的感情。所以《半生緣》寫熱情的冷却更多於熱情本身。石翠芝的阿士匹靈延長花底壽命,但她培育不出自己婚姻中的愛。沒有環境、命運決絕的考驗,尊嚴又如何展現?
本文最後要談的是張愛玲較冷門的一個短篇〈留情〉。總結《傳奇》時代,〈留情〉充份展露張愛玲大作家的稟賦。小說第一個意象是火盆中的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通個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置這火盆的房子中就住著各自有兩個生命的一雙夫婦米堯晶與淳于敦鳳。二人都一度失婚。敦鳳廿三歲時死了第一任丈夫,現時也比髮妻將亡的米先生年輕廿三歲。米先生因前妻重病而憂心忡忡,敦鳳也擔心米先生擱不了多少日子。夫婦一同上街探敦鳳的唯一親戚楊家,然而各自回憶自己痛苦、青綠的的過去。米先生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一隻綠玻璃小狗,敦鳳凝眸楊家她做姑娘便熟悉的一件綠玻璃小塔擺設。
楊老太太要變賣家傳古玩,閱報注意戶口糖戶口米,楊太太與一群下作的小夥子打情罵俏,却鄙眱敦鳳這「姨太太」,敦鳳也看不起楊太太,然而也告訴老太太她「全為了生活」再嫁。
米先生抽空看訪前妻,但火速回來接敦鳳。冬雨悄悄,隔壁空屋中的電話却鈴聲不絕。然後陽光驟亮,天上現出一抹彩虹。小說到達詩意的高潮了:
「敦鳳站在那裏,呆住了。回眼看到洋台上 …… 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出現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台;水泥欄干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堯晶是否一個充滿柴米油鹽實生活況味的名字?敦鳳隔著米先生看殘虹,也就是隔著生活看生命。張愛玲的筆觸寫滿傳統女性的哀愁。然而直見生命,更近殘虹的米先生只不過更近死亡。他「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著死了 …… 看著虹,(他)對於這世界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
而唯有充滿對這世界的愛才能同情垂注這傳統已死的時代,青春已死的個人。是的,葉離樹枒,也要飄墜瞬息,才能掉落地面,歸為塵土。所以米先生與敦鳳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鸚哥。」
那是一座灰色的老式洋房上一頭蹣跚於架子上的年老灰白的鸚哥。從青蔥的過去,暗紅(虹)的現在,到快成灰的未來。〈留情〉是炭之旅程。於這意象精麗綿密的短篇中,藉一雙夫婦一次平淡的探訪,張愛玲以美麗而蒼涼的姿態鋪陳出文化與生命的流逝。我想起伊莉莎伯•克域(Elizabeth Hardwick)談吳爾芙的「兩幕之間」(Between The Acts):「一日之殉同時也是往昔之亡亡,如聆閒話,一個新秩序已逾越了舊的世界。」
錢 鍾 書 , 沈 從 文
有人,包括我,相信張愛玲是本世紀最偉大的作家。最低限度我認為張愛玲比她兩位最強的對手 —— 沈從文興錢鍾書 —— 還要高出一籌。沈從文悲天憫人,但始終太像一位十九世紀的作家。錢鍾書學富五車,但他有限的創作缺乏一份直視人生的悲劇感。我估計張愛玲的鴛鴦蝴蝶形象興許多模仿她的小作者褪落後,她的地位會日見崇高,而她乃近代中國重要的文化批評家底身份會得到認許。我期望以後自己能寫更多的文章向這方向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