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 小談張愛玲 (2) —— 陳耀成                                       1983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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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並非一個沒有缺陷的作家。她的抒情氣息與她的知性觀察未見得能經常涸溶無隔,所以《赤地之戀》與《怨女》都尾大不掉,《秧歌》因篇幅短小、集中,所以成功。把政治與歷史盡量剔走的長篇《半生緣》,結構就令人滿意。一則中產階級的愛情故事,一段姊妹的恩怨情仇,曼楨下嫁祝鴻才前的心理描寫省掉,但又簡短記錄了一個她的夢,一個可以「分晰」的夢。有多少中國作家能如此不着痕跡地把西方心理學溶入創作?
 
 
但令《半生緣》淪骨浹髓的還是那平凡人一生一次的戀愛,愛去後的無奈和小說中人無數起居飲食佈就的「中國」況味。《半生緣》是一部強烈地「民族」,我們難以想像也並不太需要外譯的作品。曼楨原籍六安 —— 產茶葉的地方。我遐想,只要仍有華人聚居的地方,只要仍有沏茶的習慣,《半生緣》的情調仍會氤氳不散,盪漾於中國人齒頰間的澀香中。
 
 
張愛玲熟讀《紅樓夢》、《「海上花》、《金瓶梅》、《醒世姻緣傳》,但也接觸赫胥黎、威爾斯、喬埃斯、卡夫卡、布萊希特、品特。流行小說與人類學等雜書應只滿足了她的好奇及本能的閱讀需要。她的品味始終朝向兩極,而她的創作愈往後就愈能把中國的傳統與西方的現代調和。《紅樓夢魘》憑考證、寫實小說家的直覺去推敲出《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結局。譯出蘇白的《海上花》是為搶救文化遺產,締造中國小說傳統。而個人創作上,《惘然記》中的〈色、戒〉、〈浮花浪蕊〉、〈相見歡〉,我相信,是張愛玲於今為止最富原創性的作品,完全足以令她邁入當代文學的最前綫。
 
 
〈色、戒〉是傳統文化最後的抽搐痙攣,政治與性愛舞台上凶殘的兩性戰爭。〈浮花浪蕊〉的散漫是末日前夕的迷離與荒誕,人性遭共產主義大破壞後的虛脫。而〈相見歡〉恍似來自品特或貝克特的陰鬱國度,但抵檔不了性的挫敗與逝水流年。
 
追思、觀察、拷問。品嚐自由的人仍活於過去的陰影下,而未來的大手已抓過來。張愛玲沒有自憐也不太容忍別人自憐。同樣與舊侶重逢。〈紅、白玫瑰〉的佟振保因為自憐而令我們見到他的可笑,他自以為是底勝利的可悲 ——靜靜的笑從他眼裏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而《半生緣》的沈世鈞因為沒有過份自我躭溺,遂有一份剎那間的哲學性頓悟:「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今天老是那麼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 ……
 
 
無論怎樣嘻笑怒罵,張愛玲始終是一位嚴肅的道德家。所以她嘲弄自欺的行徑,懷疑錯誤的信念 ——〈色、戒〉的王佳芝可代表「枉」然的「價值」?張愛玲冷靜刻劃的世界裏,沒有逃避主義的樂觀,只有悲觀主義者剝極而復的一朵笑靨。封建的荼毒,中產階級的荒涼,共產主義的嚴酷。沒有一個觀點是可守的,沒有一組價值是全對的。這態度,政治哲學家韓娜雅倫(Hannah Arendt)稱之為「沒有扶手地思想」(thinking without railing)。然而真理在安逸之上,生命,終究說來,仍值得肯定。《怨女》中一入侯門的銀娣,在那深似海的世界裏,「剛吃完飯,凍得臉上升火,熱敷敷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這點暖氣、活氣,自己覺得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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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張愛玲今天最受海外讀者歡迎的還是那些描繪小布爾喬治亞生活的創作。最近我們有機會重覩她當年編劇的電影《太太萬歲》,許多朋友都說片中部份的對白及處境可以直接移植今日的香港。但我認為張愛玲有一個短篇更與我們有切身關係。〈沉香屑 —— 第一爐香〉,張愛玲躍登中國文壇的第一篇小說,以無比的洞悉力,透視了半世紀後香港人的心境。
 
 
這發生於戰前香港的故事裏,有一位雜種女孩慨嘆:「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了」她在抱怨那嚴苛的種族界限,到風雨冥晦的今天,前英首相希斯於兩局辦事處拂袖而去,悻然強調香港人無權置啄香港命運。我們原以為種族歧視已較前消減,原來在緊要關頭,仍會張牙舞爪。
 
〈第一爐香〉裏,葛薇龍為愛含屈,因虛榮墮落,致受制於兩大勢力之間,「整天忙着,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小說最後的高潮安排於大年夜。葛薇龍置身無數廉價、瑣碎、裝飾性的商品間,突然發現了自己這生產者的命運 —— 她也不外是一件身價日貶的貨品而已。然而是於當前這歷史性的一刻,我們驟然與葛薇龍心境相通了:
 
她在人堆裏擠着,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黝黝的藍天,天盡頭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灣裏有這麽一個地方,有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 …… 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還有那淒清的天與海 —— 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裏,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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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顧張愛玲大半生的創作,當然不能堅持她的早期短篇就是她最圓熟的作品。然而於中國文學史上,這批小說的重要性仍然無與倫比。甫一現身,張愛玲已對那過渡時期的文化,提出一套通盤而有分晰性的看法。〈金鎖記〉與〈傾城之戀〉橫互《傳奇》,是文化分水嶺上兩塊對峙的碑石。〈金鎖記〉返顧,〈傾城之戀〉前瞻。〈金鎖記〉刻劃舊世界坍塌時的狂暴。〈傾城之戀〉描摹新生的個人主義底蒼白。前者當然是癲癎的。曹七巧「三十年來戴着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然而後者也顯然先天不足。西化而浮誇的范柳原對白流蘇說了這一段詩意而貧血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 —— 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 …… 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卡謬曾說:「我們可以對形而上的概念絕望,但却絕不能對具體的現實如此。」范柳原至多只是一個享樂派的虛無主義者,但却以一份形而上的悲觀去否定自己情感上的責任。儘管港戰攻破了他精神的矯飾,迫得他要較踏實做人,但誰能否認,范柳原已隨新中產階級進入價值的曠野?而是於那裏,他們等候共產主義顯現?
 
 
 
未完……代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