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isma Jessica Mitford —— 陳冠中         1981 6         號 外 

 

 

                                                                     Jessica  Mitford  (1917 - 1996)

 

七四年秋季﹐波士頓大學的傳理學院﹐購買了意大利名記者 Oriana Fallaci 的整套名人訪問錄音帶﹐作為模造我們這批學徒記者的教材。 

我所認識的香港式名人訪問﹐節日主持人總是以無知自居﹐用「請教」的口吻﹐抬捧被訪者﹐而且處處為被訪者打圓場﹐誠恐使場面難堪。這樣訪問的立場﹐出現在綜合消閒節目﹐除降低了娛樂性外無傷大雅﹐但若出現在新聞節目﹐則涉及了原則。 
 
Fallaci 錄音帶的確告訴了我﹕原來訪問可以是這樣的。她能夠使基辛格之流解除戒備﹐將心裏邊唔講得果句都講埋。 
 
                          Oriana  Fallici  (1929 - 2006)
 
不過﹐Fallaci 只是新聞明星﹐都非我當時的主要學習榜樣。我想﹐我那有機會去訪問那麼多國際政要。 
 
當時﹐我一心回香港﹐同時﹐野心是在寫作方面。 
 
我對美國近年文壇本來陌生﹐蒲飛路美學是傳統地卑視美國風﹐就算要接觸北美文化﹐亦只限於一些經典或學術著作。 
 
七四年到了波士頓﹐經過了十一個月的追逐﹐才算看得明白哈佛廣場各書局的佈陣。 
 
                                                                                                    Harvard  Square
 
因學科關係﹐最熟悉的是東岸或暢銷刊物的作家﹐那些流行小說及非小說作家。至於美國詩壇及「後現代主義」小說界﹐則只是聽過幾個名字而已。 
 
七四年是新聞學院的好年﹐水門事件使記者成為全國聞人﹐而部份當年「逆文化」人﹐重入社會﹐亦選讀了新聞學。雖然新聞系畢業生的市場展望為各行中最差﹐新聞學院卻滿額。據說一兩年後﹐自戀的時代年青人更趨現實後﹐新聞學院已好景不再。 
 
我在學院裏學習分辨新聞類型及風格。電視新聞最多追隨者。CBS Anchorman Walter Cronkite 是水門及越南後全國最可信的人。如果我當時醉心的是電視新聞﹐我大概會以 Dan Rather 為榜樣,不過﹐當時我相信寫作。 
 
就算在七四年﹐Foreign Correspondence 行業只收納少數人﹐而且重要性在下降中。 
 
七四年波士頓大學城裏的六十年代感性意識仍未完全消退﹐Angela Davis 在演講﹐Ralph Nader 小組在在招募新自願者。而新聞學院內﹐「新新聞體」仍可引起新舊派教授的互相攻許。 
 
十九世紀有個英國商船海員叫馬爾勞﹐用 Conrad 之假名撰寫各種駭人聽聞的旅程。另一叫狄更斯者﹐也手持筆記簿在倫敦東區作實地調查。但他們不以 chronicler 自居﹐他們是「作﹗家﹗」。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樣有一群搖筆桿子者﹐以記錄同代人新銳經驗為己任﹐卻無視新聞學的倒置金字塔寫法﹐以作家 —— 非小說作家 —— 自居。 
 
Truman Capote 自稱「非小說作家」﹔Tom Wolfe 捧新聞學﹐稱該潮為「新新聞體」﹔Hunter Thompson 駭人聽聞的稱之為 Gonzo Journalism 
 
Dwight MacDonald 卻老早在 radical chic 的「紐約書籍評論」裏﹐眨這潮為 Para-Journalism(「紐約書籍評論」現已由歐洲回歸美國本土﹐越來越地域主義。
 
的確﹐新新聞體 (最通行的稱呼) 是一種寫作風格﹐迴應著六十年代爆發的各種新生活方式﹕公社、青年人、性解放、地獄天使、新左、藥物、異端、宗教、健康食品、退役士兵 …… 當然還有暴力﹕見 Capote 的《In Cold Blood》及Gay Talese 的《Honour Thy Father》﹐及權力﹕見 Talese 的《The Kingdom and the Power》。
 
 
 
成名小說作家 Norman Mailer 亦在《Esquire》雜誌編輯勸導下﹐改寫非小說而更加出名。《Esquire》這份名作家的通俗雜誌並不是新新文體的唯一主人。其他著名者有《Village Voice》、《Rolling Stone》、《New York》、甚至《Playboy》。公開的地下刊物如波士頓的《Pheonix》及《Free Paper》更不用說。 
 
新新聞體是以寫作方式為標誌﹐故此 Theodore White 的《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等不算。 
 
新新聞體作家題材選擇及交待方法﹐《號外》多少亦受影響﹐但嚴格來說﹐《號外》從來沒有一篇文章是依足 Wolfe 的教條撰寫的。理由很簡單﹐待會交待。 
 
 
先說新新聞體作品內一言一評﹐事後很難再證實。 
 
美國的新聞 establishment 如東岸的日報﹐皆以「事實」為唯一的神。Yellow Journalism 多數對大報來說是歷史名詞﹐而揭露性的 Muckraking 是許多報人的自封任務。稍有自尊的報人皆崇拜事實及只有事實。許多日報﹐除了泛泛報導外﹐另刊登一些深入的調查﹐一般稱為 Investigative Reporting 
 
這個名詞本身已吸引我了。待回到光怪陸離的香港﹐豈不合用﹖ 
我的老師沈承怡博士更擴充了新聞工作的難度﹐他說﹕「All reporting should be investigative。」這句話為我以後的新聞工作立了個幾乎不可能做到的標準﹐註定我無法適應任何願意無條件刊登政府新聞處通告的香港日報。 
 
一心做 Investigative Reporting﹐於是亦多看了 Jessica Mitford 這類記者的作品。Mitford Investigative Reporting 的模範﹐心細如麻、耐性過人﹐同時文筆清晰﹐條理分明。 
 
Mitford 的題材﹐多是現代社會的新興現象﹐而她致力的﹐是公共關係假象與實況之間的距離。例如她會花上三數個月﹐去檢視一間寫作學校﹐看看學生所受到的訓鍊﹐是否真的如郵寄招生宣傳上所宣稱的一樣。
 
濕碎﹖但事實永遠是濕碎的﹐震撼力是由人組織出來的﹐我看了許多 investigative 文章之後﹐才慢慢明白到事實是多麼的瑣碎﹐而文章似 jigsaw puzzle﹐少了一片事實就不完整。
 
 
回港後﹐我在日報工作。波士頓一位教授曾故意衝撞我們﹕要做記者﹐根本不需要進新聞學校﹐為什麼不直接去日報做學徒﹖
 
我在日報所學到的及所接觸的﹐的確超過學校裡學的。但有一點保留﹕好的日報可能是記者的最佳訓練所﹐但積惡習的日報﹐則可能教壞人。新聞學院的好處﹐是使你看到﹐新聞事業的最高境界可以是什麼模樣﹐有了這個經驗後﹐處於等而下之的現實裏亦不會學壞師。
我在日報、早期的《工貿一週》及《號外》裏﹐總共寫了不出十五篇 Investigative Reporting。更要命的是﹐沒有一篇所花的時間精神﹐比得上 Mitford 任何一篇文章﹐效果亦是成正比例。
 
正如好的新新聞體文章一樣﹐完整的 Investigative Reporting 需要大量時間﹐而時間包含了經濟能力及精神。
 
《號外》創辦的最初十數期﹐大部份文章皆由鄧小宇、胡君毅及我寫的﹐因為當時許多本地作家不願或不能用《號外》的一般風格撰文﹐而我們又不願接受 sensibility 完全不同的文章。後來我們作者雖然多了﹐篇幅也增加了﹐胡君毅出國﹐丘世文加入﹐三人小組仍然是主力作者。
 
我未有機會奢望 reporting a la Mitford
 
然後岑建動回港。他在英國《Sunday Times》及 Granada TV Investigative ReportingI'm a pro but he's a big-timer。或許﹐《號外》可以真真正正的大幹一次﹐for the hell of it。這是我的最後機會。
 
於是出了「毒品特輯」。讀者是興奮﹐反應是劇烈﹐但我們私下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我們沒有時間。岑建動接管了《號外》編務﹐我趁機去了寫書。《號外》的聲譽﹐歸根結底不是全依靠 Investigative Reporting 得來的。
 
現在﹐我轉了行業﹐在我底長遠偏激興趣之中﹐唯一可帶來物質報酬的是電影﹐於是﹐我轉行拍電影。
 
Jessica Mitford 的文章巳輯錄成書﹐Investigative Reporting 在列根時代稍失風騷但香火不絕。至於我﹐I know I'll never make it 
 
 
 
Mitford 是六位著名英國姊妹之姓﹐父母是 Lord and Lady Redesdale (Mitford)。最出名的一位 Mitford 是小說家兼傳記家 Nancy﹐著有《The Pursuit of Love》﹐《Love in a Cold Climate》﹐《The Blessing》等小說﹐是英國上流文壇寵兒。引人爭論的二位 Mitford Unity Valkyrie Diana﹐三四十年代成為希特拉的追隨者﹐宣揚法西斯主義的雄美。Jessica 可算是背叛了自己階級的一位 Mitford﹐為了抗議 "Snobbery and Privilege in General and Humbug in Particular"﹐她提起筆桿﹐幹著最平民化 (民主化) Investigative Repor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