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isma﹕失敗了的聖者 —— 孟甘穆利奇里夫 杜 杜 1981 年 6 月 號 外
說起孟甘穆利奇里夫﹐那就完全是一件十分情感的事了。
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及我如何如何喜歡他﹐因此也就沒有人知道﹐只有像鄧小宇那樣留意我行縱﹐才察覺一二。不向人提及﹐是因為從來沒有感到有這個需要﹐況且我知道孟甘穆利奇里夫也不是那種喜歡將情感當作喧嘩的人。他有教養﹐家境雖然困苦﹐他的母親﹐一個奇異而又堅強的女人﹐卻堅持供給他王子一般的生活和教育。因此他在十二三歲的年紀﹐在人前走過﹐都有說不出的冷傲氣象。
我無意在此論說他的童年﹐複雜的家庭背境﹐他的藝術成就﹐作為一個演員的偉大﹐我甚至不想提及他那一敗塗地的私生活。關於這些﹐已經有兩本不錯的孟甘穆利奇里夫傳記﹐作者分別為 Robert Laguardia﹐和 Patricia Bosworth。
我願意依靠我的回憶﹐述說出我對他的一些感想。實在也記不起是怎樣開始的了。十多年前﹐讀中學一年級﹐十三歲。那個時代的學生是流行明星崇拜的﹐長方形的巴士月票膠套裡﹐夾了一張自己所喜歡的明星照片。記得自己那時候最喜歡的男明星是安東尼柏堅斯和孟甘穆利奇里夫﹐但卻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把他們的照片夾在月票套裡。假如安東尼柏堅斯是一篇靈麗的散文詩時﹐那孟甘穆利奇里夫就是古典悲劇。我年紀越長﹐就越覺得後者的意義更為重大。
安東尼柏堅斯
但在我少年的時候﹐關於孟甘穆利奇里夫﹐有的只是零碎的記憶，並不狂熱﹐只是一種溫厚厚的感情﹐像暑假裡無聊﹐走在街上﹐無意看到一些玻璃碎片﹐在下午的陽光裡閃著。我清楚記得在這樣的一個下午﹐走過靠近紅磡海邊的一個舊書報攤﹐看見一本以孟甘穆利奇里夫為封面的「生活」雜誌﹐卻被另外一個人搶先購買了﹐彷彿是惘然若失了一陣子的。我也收集一些外國影星雜誌﹐剪存一些他的照片﹐印象深刻的是四副一套的「郎心如鐵」劇照﹐他和伊利莎伯泰萊接吻的特寫。但這些我也沒有著意收藏﹐後來幾次搬家﹐也不知在甚麼時候丟掉了。我甚至記不起我看的第一部孟甘穆利奇里夫電影是那一部·大概是「夏日驚魂」﹐至於「紅粉忠魂未了情」、「郎心如鐵」都是後來在公餘場和早場拾看的。總之﹐我看他的電影已經是他在走下坡的時候。汽車失事之後﹐他的臉孔已經走了樣﹐因此我並不覺得他美麗﹐吸引我和令我感動的毋寧是他整個人所具備的奇異氣質﹐堅忍之下隱藏了極為脆弱的品質﹐深藏不露地受苦﹐卻又對每一個人都溫和。我記得他說話時那一點沉靜的意味﹐雙手插袋﹐背微微地彎著。望著你﹐眼睛透明也似的﹐然後出其不意地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我相信他是全世界唯一能夠扮演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角色而又能保持尊嚴的人。通常我們對被欺侮的人總會興起潛意識的鄙視﹐對孟甘穆利奇里夫卻完全不可能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將他的失敗提升至悲劇的莊嚴境界﹐他的沉默和美麗。杜魯福訪問希治閣的時候﹐就特別提出孟甘穆利奇里夫在片中的眼神﹐永遠保待他的尊嚴。
到後來讀他的傳記﹐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他也扮演著差不多的角色﹐一點也不感到驚奇。這是意料中事﹐他在幕前給人的感覺是如此真實。有人說他﹕「天呀﹐這個人在鏡頭前簡直將自己完全裸露。」他就是有這樣的投入和誠懇﹐所以能令人感動。
而他最令我感動的就是他那矛盾的品質﹕外強內弱、外冷內熱。我並不喜歡我剛才所說的那句話﹐把孟甘穆利奇里夫那奇異的矛盾簡化了﹐然而也只有這樣﹐才可以略說清楚。他的這種品質有點像湯瑪斯曼﹐就是說﹐自律極嚴﹐對自己情感的抑制﹐幾乎是修道院式的﹐追求完美﹐湯瑪斯曼以小說﹐孟甘穆利奇里夫以演技﹔不能忍受任何的缺點﹐包括別人和自己﹐以及這個世界的。追求完美的副產品自然是高傲和孤獨。可怕的是孟甘穆利奇里夫又是情感如此豐富的一個人。他的一生都在走一條鋼線﹐鋼線的上邊是絕對的完美﹐偶一不慎便粉身碎骨﹐跌入自暴自棄的另一極端去了。
孟甘穆利奇里夫最後是跌下去了﹐然而這又如何呢? 他曾經努力過﹐光過﹐他有這個意志而沒有這個力量。他在一次病中長嘆一聲﹐對他母親說﹕「母觀﹐給我一點你的力量﹐我從來沒有你的力量。」這樣一個高傲的人終於說這樣的話﹐是叫人心驚的。而對於我﹐孟甘穆利奇里夫﹐他是一個失敗了的聖者。我可以一直以他為榜樣﹐同時警醒自己。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卻知道能見他會有親切。法烈仙納曼和他一起在維也納進餐的時候﹐餐室內的領班看了孟甘穆利奇里夫一眼﹐說﹕「你是一個藝術家。」然後相擁。我並不企望這樣的機會﹐彷彿從來沒有狂熱過。而孟甘穆利奇里夫已經死了。
相關參考﹕Montgomery Clift - Got to Get Moving, a Tribute (youtub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