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系列: 我所認識的張愛玲 —— 章麗 1957 年 7 月 國際電影
文章附上的照片,和《對照記》內張愛玲自選的那張甫士稍有不同
小宇按﹕這篇張愛玲和我們一般讀到有關張愛玲的文章是屬於兩個傳统﹐它是屬於較罕有「前夏志清重估張愛玲」那個傳统﹐特別是有關張五十年代在香港時的第一手珍貴資料﹐值得參考、閱讀。作者章麗是誰﹖是宋淇的夫人嗎﹖
最近張愛玲所編的一齣電影「情場如戰場」在香港上映﹐一連三週﹐盛況空前﹐突破了年來國語片的最高賣座紀錄﹐使人不得不承認﹕「名家的作品﹐到底不同凡響﹗」這樣一來﹐這位早已擁有大量讀者的女作家﹐又引起了各方面濃厚的興趣。「張愛玲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許多人好奇地問。
十五年來﹐我一直是她的忠實讀者。她的作品我都細細讀過﹐直到現在﹐還擺滿案頭﹐不時翻閱。但是老實說﹐在認識她以前﹐儘管我萬分傾倒於她的才華﹐我也曾經同一般讀者一樣﹐從報紙和雜誌上得到一個錯誤的印象﹐以為她是個性情怪僻的女子﹐所以不免存著「見面不如聞名」之心。直到幾年前我們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中相識﹐一見如故﹐後來時常往來﹐終於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我才知道她是多麼的風趣可愛﹐韻味無窮。照我猜想﹐外間傳說她「孤芳自賞」﹐「行止隱秘」﹐「拒人於千里之外」 …… 很可能是由於誤解。例如﹐她患近視頗深﹐又不喜歡戴眼鏡﹐有時在馬路上與相識的人迎面而過﹐她沒有看出是誰﹐別人卻怪她故作矜持﹐不理睬人。再者﹐她有輕性敏感症﹐飲食要特別小心﹐所以不能隨便出外赴宴。不明白這一點的人﹐往往以為她「架子很大」。再加上她常在夜間寫作﹐日間睡覺﹐與一般人的生活習慣迴異﹐根本沒法參加各種社交活動﹐這也是事實。我相信「話不投機半句多」這種感覺是任何人都有過的。在陌生人面前﹐她似乎沉默寡言﹐不擅辭令;可是遇到只有二三知己時﹐她就恍如變成另一個人﹐談笑風生﹐妙語如珠﹐不時說出令人難忘的警句來。她認為「真正互相瞭解的朋友﹐就好像一面鏡子﹐把對方天性中最優美的部份反映出來。
張愛玲的人生經驗不能算豊富﹐可是她有驚人的觀察力和悟性﹐並且懂得怎樣直接或間接地在日常生活中抓取寫作的材料﹐因此她的作品永遠多姿多釆﹐一寸一寸都是活的。舉一個實例﹕我記得她離港赴美的前夕﹐曾叫我陪她到皇后大道去買些零星什物。當她揀好一隻鬧鐘叫店員包裝時﹐我無意中說了一句﹐「倘使等一會我們坐電車回去的時候﹐這鬧鐘忽然響起來﹐吵得滿車的人都朝我們看﹐豈不滑稽﹖」她笑起來﹐說這倒是極好的戲劇資料。幾個月後﹐我讀到她從美國寄來的「人財兩得」電影劇本﹐看見劇中男主角的鬧鐘竟在不應該響的時候響了起來﹐鬧出許多笑話﹐再想起這些噱頭是怎樣產生的﹐不禁拍案叫絕。
在題材方面﹐她喜歡寫男女間的小事情﹐因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她覺得人在戀愛中最能流露真性﹐「這就是為什麼愛情故事永遠受人歡迎 —— 不論古今中外都如此。」她的寫作態度非常謹嚴﹐在動筆以前﹐總要再三思考﹐把每個角色都想得清清楚楚﹐連面貌體型都有了明確的輪廓紋﹐才著手描寫。否則她說﹐「自覺心虛﹐寫出來就不會有真實感。」怪不得她筆下的人物﹐個個都活龍活現﹐有血有肉﹐呼之欲出。在行文運字上﹐她是極其用心的﹐寫完後仍不惜一改再改﹐務必達到自己完全滿意的地步。有時我看見她的原稿上塗改的地方比不塗改的地方還多﹐一大行一大行藍墨水﹐構成很有趣的圖案。
像所有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她總在作新的嘗試﹐從來不走舊路﹐也不摹倣別人。她的作品細膩而精鍊﹐具有一種特殊的風格﹐有些人稱之為「張愛玲筆觸」。近年來摹倣她這種風格的人倒也不少。有一次我問她對此有何感想。她很幽默地回答﹐「就好像看見一隻猴子穿了我自己精心設計的一裝衣服﹐看上去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叫人啼笑皆非。」
應該是在五十年代拍的照片
一般人總想﹐寫小說的人﹐編出來的劇本多半是能讀不能演的。以前我沒有看過張愛玲編的戲﹐因為當日她的「不了情」和「太太萬歲」在上海公映時﹐我還沒有養成看國語片的習慣。所以前一陣我聽到「情場如戰場」即將上映的消息時﹐多少有點擔心。但是這部片子優先獻映那一夜﹐我親眼看到她筆下的角色一個個以生動的姿態在銀幕上出現﹐親耳聽到那些流利俏皮的對白所引起的良好反應 (滿院不絕的笑聲﹐簡直像美妙的音樂)﹐我非常高興她的心血沒有白費。當初她希望演員們一個個「渡口生氣」給她的劇本﹐使它活過來。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
張愛玲赴美後的近況﹐是許多讀者所關心的﹐我可以在這裡簡單地說幾句。她到了美國之後﹐最初住在紐約﹐後來有一段時期住在紐哈姆夏州的一個「作家樂園」(MacDowell Colony)﹐當地環境絕佳﹐湖山環抱﹐松林在望﹐風光如畫。「情傷如戰場」和「人財兩得」兩劇就是在那邊一所古雅的房子裡完成的。幾月前她寫完第三本英文小說「Pink Tears」後接著就替電影懋業公司編寫第三齣電影﹐暫名「拜倒石榴裙」。目前又在籌劃另一新劇。
她嗜書如命﹐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紅樓夢迷」﹐甚至為了不能與曹雪芹生在同一時代 —— 因此不能一睹他的丰釆或一聽他的高論 —— 而生出過「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感慨。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比張愛玲幸運﹐因為「在千千萬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我能夠不遲不早的遇見了她。雖然現在我們遠隔重洋﹐再也不能促膝談心﹐但是每過一陣我能夠收到她的長信﹐讀到她的新著﹐看到她編的電影 …… 無論如何﹐這總是值得感謝的事。
後按﹕《對照記》內有關這張照片﹐張愛玲是這樣寫着﹕『1954年我住在香英皇道﹐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間照相館拍照。1984年我在洛杉磯搬家理行李﹐看到這張照片上蘭心照相館的署名與日期﹐剛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題「悵望卅秋一灑淚﹐簫條異代不同時。」』
這對聯不就與上面那篇文中提到的相差一個字--「千秋」變成了「卅秋」﹖
※ 2010 年 9 月再按﹕剛出版的《張愛玲私語錄》証實了此文確是宋淇夫人鄺文美女士撰寫。現付上該期《國際電影》之封面及內文排版。唉﹐已是五十多年前的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