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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晚飯我匆匆進房換衣﹐這時候貝姨卻走進房來。

 

「蒙妮坦﹐」她開口便說:「快點換衣服﹐穿得漂亮一點﹐跟我出去。」

 

「為什麼?」

 

「李先生他們那群人嚷著要到夜總會去﹐我們今天女的不夠﹐所以他們都要請了妳去﹐」貝姨說:「他們已經買了七點半的票子﹐看了戲之後我們去吃晚飯﹐然後再到夜總會去﹐節目都已經安排好了。」

 

「不﹐貝姨﹐」我搖一搖頭說:「我今晚要去上課。」

 

「上什麼課?」她詫異地問。

 

「是繪畫課﹐我現在開始學畫了﹐」我告訴她﹐「我已經參加了晚上的繪畫班﹐每天七點半開始。」

 

「學畫?學什麼畫?」她出奇地問:「學那種用油塗的畫?」

 

「是的。」我胡亂應著﹐穿上了我準備好的白襯衣。

 

貝姨急急上前來說:「這種畫有什麼意思?學出來也祇是個窮畫家。來吧﹐今天別上課﹐跟李先生他們出去要有意思得多。」

 

「坐在夜總會裏吃飯比上課有意思?」我看她一眼反問。

 

「妳知道李先生是什麼人?」她說:「跟他應酬可以結識許多上流社會的名人﹐將來下嫁隨便那一個﹐妳總不會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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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姨!」我不耐煩地截止了她的話﹐「我不知道李先生是誰﹐而且我現在並不想結婚。」

 

我取起畫板不顧一切地走出房間﹐我正走到客廳﹐驀地聽見貝姨在身後叫我的聲音。

 

「蒙妮坦!」

 

我回過頭來﹐看見貝姨忿怒的神色。我站住腳﹐回過身來。

 

「蒙妮坦﹐自從妳搬到這兒來到現在﹐妳就從來沒有看得起我那些朋友過﹐」她忽然又壓制著忿怒﹐低聲問我﹐「—— 難道我那些朋友得罪過妳?難道他們不配做妳的朋友?」「我沒有這樣說。」

 

「那麼 ——」她笑一笑﹐「那麼看在我面上﹐今晚妳就抽空陪他們一晚﹐能不能?」

 

我看著貝姨﹐我很清楚她語中的意思。她是說:妳住在我家﹐難道就不肯陪我的朋友?—— 我明白貝姨不會是一個肯吃虧的人﹐而且目前﹐我受著她的「恩」。

 

「好吧﹐」我想一想﹐放下我的畫板﹐「妳想我穿什麼衣服﹖」

 

我走進臥室﹐貝姨跟隨進來﹐她嘻皮笑臉的來跟我說好話。

 

「蒙妮坦﹐我叫妳跟他們出去無非也是為了妳好﹐」她在我床上說:「妳想想﹐妳自己是怎麼樣的出身?妳所交的朋友應該是那一群上流社會裹的人。妳多跟他們出去出去﹐妳的身價就會高貴得多。」

 

我討厭她所說的話﹐她的庸俗令我感到憎惡。

 

我默默的穿上衣服﹐這時電鈴晌了﹐貝姨急急出去開門﹐不一會進來告訴我他們已在客廳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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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客廳﹐客廳內已坐滿了男女﹐有幾個女的妖艷得可怕。貝姨介紹那個李先生給我﹐他的名字叫比比﹐年紀輕輕的卻一副傲氣﹐我祇覺他面目可憎。

 

他緊緊的拉著我的手﹐我連摔都摔不開。貝姨又介紹了另幾位朋友﹐我簡直連名字也沒有記住。

 

一群人下了樓﹐樓下泊了三輛車子﹐比比的車子是一輛積架 E 型跑車﹐祇能坐兩個人。我緊跟著貝姨﹐他一伸手開了車門把我拉進車去。

 

「我要跟貝姨坐。」我對他說。

 

「我們現在到戲院去﹐十分鐘就到。」他輕佻地看我一眼﹐「而且你又不是孩子﹐怕我吃了妳﹖」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無禮的人﹐他不讓我回答立即將車子像箭一樣地向前飛馳。

 

我們的車子首先到達戲院﹐於是我和他站在門口等待共餘的兩輛車子﹐他站在我身旁﹐眼睛就像餓貓看見了老鼠。不久貝姨到達﹐我們一群人走進戲院﹐我立即搶先坐在兩位女士中間﹐比比奈不了何。

 

看了戲﹐他們去吃北京菜﹐又渴酒又猜拳搞到十一點多﹐我看看手錶正想回去﹐他們不管我明天要上班﹐硬拉著我上夜總會。

 

那種燈紅酒綠的生活易經很久沒有嘗試過﹐夜總會裏的那陣氣氛令我感到有一點陌生而眩然的感覺。

 

我們一大枱人坐在舞池邊﹐他們又談又笑。貝姨幾杯下肚﹐浪笑不止﹐我在旁邊變成了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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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的Jaguar E型號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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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guar E同型號開蓬款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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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比比站起來首先請我跳舞﹐我簡直恨他那副面目﹐但是﹐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我不得不站起身來。

 

我走進舞池﹐將手提給他﹐他將我一拉﹐用臉和身子緊貼著我。我感到一陣氣憤﹐用手將他推開。他的臉色沉了一沉﹐又將我拉到他身旁。

 

「你這樣跳舞我跳不來。」我又將手把他推開。

 

「不要忘記﹐今晚妳是我的舞伴。」他傲慢地說。

 

「是你舞伴就要這樣子跳舞?」我生氣地反問。

 

「妳不喜歡為什麼要出來?」他是那樣地無禮。

 

「我沒有說我要出來。」

 

他抬一抬眉。「我不喜歡驕傲的女孩子。」

 

「我並不想你喜歡﹐」我睜著眼站在舞池內﹐「—— 你當我是什麼?我不是舞女?」

 

「跳舞!」他望望周圍﹐帶著命令的口吻說:「他們都看著﹐妳想丟我的臉?」

 

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命令過﹐我沉下臉﹐回頭走向座位。比比楞了好一會﹐祇得跟隨著回來;貝姨莫明其妙地睜著眼睛﹐枱上所有的人都看著我。

 

「我的腿抽筋﹐我要回去了。」我抓起手袋跟貝姨說。

 

我還沒有讓貝姨說話﹐急急像逃一樣地走出夜總會;我簡直不能跟他們應酬下去!我簡直忍受不了﹗

 

回到家中匆匆寫了日記便睡﹐明天我還要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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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夜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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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急急趕到圖書館﹐馬小姐比我先到。貝姨真的害死人﹐給她昨晚拉著去陪客﹐今天早上昏昏欲睡。

 

來借書的人特別多﹐因此秩序也比較亂了﹐馬小姐說前幾天因為我對他們陌生﹐所以他們不敢吵﹐以後﹐他們就顯原形了。

 

我可不怕那些學生﹐而且我相信我一定有辦法來制服他們!我會用自己的辦法﹐而不去按那個電鈴告訴院長。

 

施明又進來看我﹐今天他沒有穿畫袍進來。

 

「蒙妮坦﹐我以為妳病了。」他走到我枱旁說。

 

「你怎麼會這樣以為?」我不明白地問。

 

「我知道妳交了學費﹐昨晚班上已加入了妳的名字﹐」他說:「我卻沒有看見妳來上課﹐我以為妳病了。」

 

「昨天晚上我出去﹐」我告訴他﹐「我跟姨媽的朋友在夜總會跳舞。」

 

「回家很晚?」

 

「不﹐我先走的。」

 

他笑著點點頭。「那很好﹐有工作的人不應該過夜生活﹐週末不要緊﹐平日妳還得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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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點點頭。

 

「今天晚上別因為貪玩而缺課﹐知道嗎?」他對我說。

 

「我知道。」我又點點頭。

 

他說完了這些就走了﹐我相信他一定是在班上抽空出來看我的﹐所以他要急趕著回去看學生繪畫。我知道他已經開始關心我﹐而絕不是為了同情那麼地簡單。

 

我需要別人的關心﹐所以我需要施明。

 

下班回家﹐貝姨已經出去﹐女傭說她去了看兩點半。黃昏時分她獨自回來﹐首先便走進我的臥室來。

 

「妳怎麼了?蒙妮坦﹐」她皺著眉向我埋怨﹐「昨天晚上玩得好好的﹐一下子就走了﹐弄得比比太不好意思。」

 

「我早上是要上班的﹐」我說:「而且比比那個人太不像話。」

 

「他怎麼了 ——?」貝姨驚奇地問。

 

「沒有什麼﹐」我想一想﹐搖搖頭﹐「—— 祇是我以後不再跟他們出去。」

 

「比比又有什麼不好?」貝姨攤攤手﹐「蒙妮坦﹐人家家裹正正當當﹐難道妳不知道他父親是一個富翁?」

 

 

「是富翁又怎樣?」我反問:「爸爸以前不也是一個富翁?」

 

「所以妳就應該認識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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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翁我認識得多﹐」我淡淡地笑一笑﹐「妳要聽聽他們的名字?法蘭基、森美、但尼 ……」

 

「好了﹐好了﹐」貝姨說:「我不跟妳爭論﹐昨天雖然妳對比比沒有體貌﹐不過他還想見妳。」

 

「我已經對他太有禮了﹐」我說:「但我不想見他。」

 

「今天晚上﹐他約好了我們到香港仔去﹐還叫了妳 ……」

 

「恕不奉陪。」我截斷她的話說。

 

貝姨也許很氣我﹐但是我可不在乎﹐難道為了那個比比我就得天天不上課?

 

為了免得麻煩﹐我帶了畫具出去﹐在外面一間餐室吃了飯﹐匆匆趕到學院去。

 

課室裏已經坐了許多學畫的學生﹐多數都是年青而充滿活力的。講台上面佈置了一個四方的站台﹐學生們互相談論著﹐我在一角的一個位子上坐下。

 

不久課室的門開了﹐施明從門外直走進來﹐他走上講台﹐他的眼睛首先接觸在我身上。我跟他點點頭﹐他笑了一笑。

 

「今天我們班上又多了一名新的學生﹐」他開始對學生們說:「她的名字叫蒙妮坦﹐希望你們多給她幫助。」

 

所有學生的目光都移到我身上來﹐我覺得很膽怯﹐站起來跟所有的學生笑一笑。

 

「現在我們繼續昨天的寫生。」施明說。

 

畫室一旁的側門一開﹐從裏面走出一個很年輕很強健的青年來﹐他一下子就跳到站台上﹐做了一個奧林匹克運動健將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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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香港仔的太白海鮮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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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點震動﹐他祗穿了一條豹皮的三角褲﹐金黃色的頭髮﹐他的肌肉上搽滿了閃閃的油光﹐他的身材是我所見過最魁格最碩健的。

 

學生們開始在動筆了﹐室內變得寂靜無聲。我提起筆簡直不知道該在那一個地方畫起﹐這時候施明已經走到我的後面﹐抓起了我的筆。

 

「先在畫上打一個輪廊。」他對我說﹐並在紙上畫上幾條﹐一下子﹐這幾條線便變成了那個模特兒的形像。

 

我被他那麼快速的手法所迷惑了﹐他將畫筆交到我手上。

 

「這只是輪廓。」他說:「其他的我要看看妳畫得怎樣。」

 

他說著踱了開去﹐我看著那模特兒﹐小心翼翼地一筆一筆的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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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看得那模特兒太仔細﹐突然地我發現那台上的形像正在看著我!

 

我怔一怔﹐他蔚藍色的眼睛真的在注視著我﹐我急急垂下臉去。

 

不久﹐我又抬起頭來﹐他又在凝視著我﹐我睜一睜眼﹐他向我笑一笑。

 

「—— 這個外國青年是誰?」我怔怔地問自己﹐「難道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然而那不可能﹐他對我是完全完全陌生的。我靜靜的把時間化在繪畫上﹐時間似乎過得特別快﹐不久﹐一課完了。

 

「將你的畫帶回去﹐」施明說:「明天上課時再繼續。」

 

台上的裸體青年很快的走進門去﹐我收起畫具﹐施明向我走來。

 

「讓我看看妳的畫。」他跟我說。

 

「不﹐見不得人﹐」我急急說:「而且還沒有完成。」

 

「連老師也不能看?」他笑一笑取過我的畫紙。

 

他看一看搖搖頭。「妳畫得太小心﹐蒙妮坦。」

 

「太小心?」

 

「是的﹐」他解釋著﹐「寫生必須下筆直率大膽﹐一條線是一條線﹐妳千萬別用十幾條小紋﹐來組成一條線﹐這樣絕對不會畫得生動。看 —— 妳應該這樣畫。」

 

他在紙上改了幾筆﹐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明白嗎?」他抬起頭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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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我相信下次會畫得好得多了。」

 

他微笑著將畫紙交給我﹐他說:「我去換件衣服﹐我也回去﹐我可以送妳下去。」

 

「我在這兒等你。」我說。

 

他走出畫室﹐我在空了的畫室裏坐下。學生們已經走光﹐我坐在椅上﹐望著那空洞靜寂的畫室出神。

 

我喜歡這個地方﹐這就像是另一個世界。

 

一陣開鬥聲驚醒了我﹐我以為那是施明﹐我抬起頭﹐看見面前的紅色影子。

 

那是剛才的模特兒﹐他已換上一條白色的長褲﹐鮮紅色的襯衣。他的金黃色的頭髮與藍色的眸子配合很好﹐他的手上提著一隻旅行袋﹐露著一臉的微笑。

 

「妳還沒有走?」他向我走來﹐用英語問我。

 

我搖一搖頭﹐他走到我面前停住﹐牢看著我。

 

「妳是新來的?」他露著非常非常漂亮的牙齒。

 

「不。」我又搖搖頭。

 

「怎麼我以前沒有見過妳?」他放下旅行袋坐在我身旁。

 

「我在圖書館工作。」我說:「已經來了一個星期﹐不算是新來的。」

 

「我很少到圖書館去。」他抬一抬眉﹐充滿著活力。

 

「你是這兒學畫的學生?」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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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回答﹐「我學的是設計 —— 曖﹐妳能說很好的英語。」

 

「我已經在唸預料。」

 

「—— 而且很漂亮。」他又說。

 

「指我?」我笑了起來說﹐「我希望你說的是真話。」

 

「我從來不會說謊。」

 

「你是英國人?」我問他。

 

「美國與瑞典。」他說:「看我的鼻子你就應該知道我不是英國人。」

 

「在中國人眼中藍眼睛的就是外國人。」我告訴他。

 

「妳是 —— 在等我?」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口問我。

 

「別太天真。」

 

「那就是 —— 妳在等別人了?」他失望地﹐搖搖頭。

 

「施教授。」

 

「他比我幸運。」

 

「為什麼要來做模特兒?」我問。

 

他扁一扁嘴唇。「我為自己的肌肉驕傲。」

 

我格格地笑了起來﹐這時施教授正從外面進來。

 

「我要走了。」他看一看手錶﹐「希望明天還能見妳﹐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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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我對他說。

 

他由門旁走出去﹐施明剛好走到我身邊。他看看我﹐又看看那道門。

 

「他跟妳講什麼?」施明問我。

 

「祗是聊天。」我說。

 

「小心這個人﹐」施明說:「我不喜歡他。」

 

「為什麼?」我感到詫異﹐我急急問:「為什麼不喜歡他?」

 

「我們走吧。」他說:「晚了。」

 

他送到車站﹐我坐車回家﹐還是不明白施教授所講的意思。

 

 

X X

 

週末。

 

照常與馬小姐在圖書館工作﹐十點多圖書館來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他一進來跟馬小姐點了個頭﹐又不借書﹐又不看書﹐只坐在椅子上呆坐。

 

我在整理書本﹐馬小姐在登記。過了半個鐘頭那個男人還是不走﹐仍然一動不動的坐在那兒。

 

「那個人真奇怪﹐瞧﹐」我偷偷的走到馬小姐身邊﹐低聲在她耳旁說:「他坐了已經半個多鐘頭了﹐真在發神經。」

 

「那是我的未婚夫。」馬小姐白了我一眼﹐告訴我。

 

我想掩嘴卻已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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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幹什麼?」我低聲問。

 

「今天是週末﹐」她對我說:「他來等我﹐一起去吃午餐。」

 

「噢 ——」我轉一轉眼﹐笑了笑。

 

那次施明來找我吃午餐﹐馬小姐處處跟我為難﹐我心想這次非難她一下不可。

 

「現在才十點半﹐等到一點﹐可不是要等死他?」我看看手錶問馬小姐。

 

「是的﹐」她點點頭﹐「他來得那末早﹐就讓他等好了。」

 

「不用等了﹐去吧﹐」我裝個鬼臉﹐學著她那天的聲調跟她說:「有我在﹐你們去。」

 

馬小姐楞一楞﹐立即用拳來搥我。

 

「小鬼!那麼刁﹐」她罵著﹐「這麼快﹐就來報復!」

 

我格格笑起來﹐馬小姐的男朋友抬起頭來看我。我故意大驚小怪的看看他﹐又望望馬小姐﹐把他們窘死!

 

「還不快點去?」我抬一抬眼﹐「不然的話我要跟他談談了。」

 

馬小姐呆一呆。「談什麼?」

 

「問他你們的戀愛經!」我低聲說。

 

「妳敢!」地又伸起手來。

 

「去吧﹐去吧。」我正正經經地說:「今天放妳半天﹐我一個人能管得了。」

 

我催著馬小姐﹐她半推半就的跟她的未婚夫走了﹐出門前我還跟地做了個鬼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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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在位子上坐下﹐抽出那本德萊塞的「天才」﹐才翻了第一章的前兩張﹐圖書館 的門開了。

 

我以為有人來借書﹐抬起頭來﹐我看見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和兩條擺動著的腿﹔那寬闊的肩膊和那略帶輕佻的微笑立即令我想起昨晚畫班裏的模特兒。

 

他穿了一件西瓜紅的運動衣﹐直走到我面前。

 

「蒙妮坦。」他叫我一聲﹐露著極美、極齊的牙齒。

 

我奇怪他那麼快便查到我的名字﹐我問:「—— 你來借書?」

 

「我來還書。」他將他身上的卡片遞給我。

 

我拉開抽屜﹐在卡片中對著號碼。我一張張的翻過﹐終於我找到了那張卡片了 —— 我楞了楞。

 

「好哇!」我嚷起來﹐「你就是那個維特。」

 

「什麼 ——」他睜著那藍色眼睛﹐「怎麼了?」

 

「原來你就是借書借了八個月的傢伙﹐」我將那張打下紅印的卡片抽出來﹐向他伸著手說「—— 書呢?」

 

「在這兒。」

 

他將那本「少年維特的煩惱」放在我桌面﹐那是嶄新的一本﹐像翻也不曾翻過。」

 

「現在可有煩惱了﹐」我看他一眼﹐在紙上算了一下﹐「圖書館規定﹐過期一星期如不續借﹐就得罰款一塊錢。你借了八個月﹐一個月四個星期﹐八個月三十二個星期﹐共罰三十二塊 —— 快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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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他雙眼睜睜的﹐望住我﹐「要罰錢?」

 

「這是規則。」我向卡上的字指一下﹐「你究竟是怎樣看書的?每天祗看一個字?」

 

「我﹐」他聳聳肩﹐眨了一眨眼﹐「老實說那本書早已經遺失了﹐這本書是我新買來賠的 —— 那為什麼還要罰欸?」

 

我看那本新書一眼﹐搖搖頭。「書賠了﹐款還是要罰。」

 

他翹一翹唇﹐思索一會﹐忽然問:「這樣﹐我請妳看一場戲﹐怎麼樣?」

 

「不。」

 

「一頓飯﹖」

 

「我還沒餓到那個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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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攤攤手說:「錢拿來。」

 

「今天真倒霉。」他無奈地取出皮夾﹐將三十二塊錢放在我面前。

 

「簽一個字。」我在單上註明後﹐將單子交給他﹐「這是有世界以來最大的賠欺﹐圖書館可以用這筆錢多買三本新書。」

 

他默默的簽上「維特」﹐把筆放下﹐然後呆看著我。

 

「不用生氣﹐」我說:「如果你不想賠款﹐聰明一點的話﹐你應該永遠不再踏進來這兒一步。」

 

「妳知道為甚麼今天我要到這兒來?」他忽然問。

 

「為什麼?」

 

「來看妳。」

 

「為什麼來看我?」

 

「因為妳美麗。」他將手撐在我的桌面上說。

 

「你昨天已告訴過我了。」我笑看問:「每天都要向我說一次?」

 

「施教授 ——」他想一想﹐問:「妳是他的女朋友?」

 

「什麼令你這樣想?」我詫異地反問。

 

「我昨晚看見他送妳到車站。」他說﹕「所以他應該對妳特別好。」

 

「我們祗是普通的朋友﹐」我告訴他﹐「也許我該說我是他的學生。」

 

「這很好﹐這樣我或許還有機會。」他閃著明亮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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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機會?

 

「找妳做我女朋友的機會。」

 

他說得直率而毫無介意﹐我怔呆了好一會。

 

「別跟我取笑。」我低聲說。

 

「我有令妳不滿意的地方?」他指一指胸口﹐「我照過鏡子﹐我有很好的眼睛﹐很好的鼻子﹐很齊的牙齒﹐也有很好的身裁 —— 這些還不令妳滿意?

 

我簡直想笑﹐但我並沒有笑出來。

 

「—— 還要借什麼書?」我問他。

 

「不﹐我怕罰錢。」他搖看手﹐「明天是禮拜﹐妳不用上班﹐妳知道嗎?

 

我看他一眼。「這個我比你更清楚。」

 

「那很好﹐」他點點頭﹐「這樣妳就有空跟我出去了?

 

「出去 ——?上哪兒?

 

「妳喜歡哪兒?」他數著﹐「跳舞?吃飯?電影?兜風?……」

 

「我還沒有答應你的約會﹐」我截斷他的話﹐「你在說什麼?

 

「噢? ——」他楞一楞﹐「妳不肯答應?

 

「我要考慮。」我說。

 

「什麼時候能告訴我?」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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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今晚。」

 

「那很好﹐」他擺一擺手﹐「今晚畫班裏見。」

 

他轉身便走了﹐我看著他寬闊的背影覺得他有點可愛。我並不反對明天跟他出去﹐反正我明天有空。

 

梁小姐一點來接班﹐我回到家裏﹐貝姨竟等著我吃午飯。我早知道她一定有企圖﹐因為平日我的午餐總是留下的﹐她在十二點便已吃了。

 

果然﹐才吃了一口飯﹐她就有意無意地說:「昨天晚上我們一班人都到香港仔去﹐就是妳沒有去。」

 

「噢。」我唔一聲﹐心想我根本不是那個「團體」﹐又何必拉我下水?       「李先生很失望。」她望一望我說。

 

「比比?」我看她一眼﹐「我根本沒有約好他去﹐我也沒有答應過去。」

 

「我知道﹐」貝姨說:「比比對妳的印象倒很不錯﹐不過就是說妳小姐脾氣大一點。」

 

「既然我脾氣不好﹐那麼還是少見為妙。」我立即說。

 

貝姨給我一句話塞住了嘴﹐說不出話來。看她滿臉的不高興﹐卻又發作不來﹐我祗當沒事﹐自顧自吃飯。

 

對付她這樣的人﹐我足有餘力。

 

晚上貝姨家又擁來一班人﹐因為週末﹐他們又開枱打牌。我拿了畫板出門﹐看見比比坐在貝姨身旁看她打牌﹐他的眼睛老盯著我﹐我對他點點頭﹐立即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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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畫室﹐他們正開始繪畫﹐維特已在講台上作著昨晚姿勢﹐我一坐下﹐他竟遠遠的向我脥一脥眼。

 

我取出畫具﹐施明緩緩的走過來﹐跟我點點頭﹐然後站在我身邊看我繪畫。

 

「照我昨天告訴妳的去畫﹐」他在我身旁說﹕「下筆大膽一點﹐別怕畫錯﹐錯了我替妳改。」

 

我點點頭﹐他就走了開去。沒有他在身後注視﹐我下筆真的大膽與快速了許多﹐我將看到的盡力用線條運用到畫紙上去﹐然後我看看我的成績、覺得還不錯。

 

後來我又向坐在旁邊的學生請教了一下﹐他教了我一些線條的運用。

 

到下課的時候﹐施明又走到我身後來﹐這一次他沒有搖頭﹐他注視一會﹐露出很驚奇的樣子。

 

「我簡直不相信妳進步得這樣快﹗」他說了又加上一句﹐「但是對於肌肉方面﹐妳還不能畫得圓潤有力。這不能怪妳﹐將來妳自己能察覺和改正的。」

 

我覺得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讚我﹐我相信以後總會有更好的成績的。

 

下課之後﹐維特走進畫室隔鄰的小室裏去穿衣﹐施明走出畫室﹐我下意識地留在室內﹐可是我卻不知道我在等著維特還是在等著施明。

 

我走到講台上﹐然後俯望著空曠的課室﹐我走到那維特站過的台上去﹐我坐在那兒獨自沉思著。

 

我彷彿覺得我是台上唯一的模特兒﹐我又彷彿千萬對眼睛在凝視著我﹐他們將我畫在那千萬張畫布上 —— 那千萬對眼睛中﹐我似乎看到那隱藏在眼鏡後面的眸子 —— 我對自己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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