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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自己快樂?」我莫明地望著他。

 

「是的﹐」他又問我﹐「妳目前很不快樂﹐是不是?」

 

我靜靜思索一會﹐我點點頭。

 

「我覺得我像一隻落了伍的孤雁﹐」我告訴他﹐「我以前有很好的家﹐有親人﹐有別人的關懷﹐有別人的愛護﹐可是就這麼的一剎眼﹐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不知道往哪一條路走﹐我不知道我該依賴誰 ……」

 

「妳不應該這樣想﹐蒙妮坦﹐」他極誠懇的說:「一個人如果不去奮鬥﹐他就不會剛強﹐一個人如果不經過磨鍊﹐他也不會得到新生。現在妳並沒有孤獨﹐蒙妮坦。」

 

我在草地上停下﹐我不明瞭地注視他。

 

他向我親切地笑一笑﹐對我說:「除了妳自己﹐妳還有朋友﹐看﹐我不是妳的朋友?還有﹐歐理德、安妮﹐他們不是常常跟妳在一起嗎?我看得出﹐他們對妳很親切﹐不然他們昨天晚上絕對不會帶妳到這兒來的﹐妳說是不是?」

 

我承認他的話說得很對﹐我知道他有點道理﹐可是我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為了安慰我?還是想令我快樂?

 

我沉默著﹐他像對待小孩般的拉一拉我的手﹐微笑著說:「明天妳還會來看我那幅畫嗎?」

 

我沒有經過考慮便點了頭。後來我跟他道了別﹐離開藝術學院的時候﹐他還站在石階上﹐遠遠的望著我。

 

不知道他的話給了我一點什麼影晌﹐回到家裏我覺得我的心情忽然很好﹐我覺得以前的傷感都是多餘的﹐因為一個人必須接受現實。

 

於是晚上我寫了一封信給媽媽﹐我告訴她已經搬到貝姨的家中居住﹐而且很快便能找到事情﹐並且我還安慰了她幾句。我並沒有把賣傢俬貝姨拿佣金的事告訴媽﹐不然她一定會氣死。

 

明天決定再到展覽會去﹐我覺得跟施明談話是一件快活的事﹐而且我樂意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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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早上往郵局寄了航空信﹐又到銀行去拿了一點零用錢﹐我真害怕進銀行﹐因為每次去都提錢﹐終有一天存款會光的。

 

從銀行出來﹐那兒很近學院﹐於是我沿著斜路慢慢踱上去。今天也許去得早﹐展覽會裏很寧靜﹐我走向畫廊﹐又走到那幅「慾燄」的前面。

 

那幅畫對我的印象越來越深﹐我真後悔與它「相見」得太晚﹐如果在前半年我見到它﹐我一定會寫信去給爸爸買下它。

 

不久我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施明正跟另兩個教授走進畫廊來。他看見我﹐我能夠看得出他興奮的表情。他熱烈的拉拉我的手﹐還介紹我給那兩位教授﹐可惜我一下子便忘記了他們的字。

 

他的朋友走後﹐他神秘地對我說:「我要帶妳去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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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我覺得驚異。

 

「不能讓妳知道﹐妳跟我來。」他笑一笑﹐笑得很深奧。

 

他帶我走出畫廊﹐經過通道﹐走上樓梯﹐然後帶我在二樓的一間房間前面停住。他伸手叩了門。

 

「你帶我去找誰?」我莫明其妙地問。

 

「等一等妳就知道。」他向我眨一眨眼。

 

房內有人應了一下﹐施明扭開房門進去。我看見房內都是書架﹐上而插滿了厚厚的書﹐一角有一些大地球﹐房間正中是一張寫字檯﹐檯前坐了一個老人﹐那人長滿了鬍子。

 

我奇詫地望著施明﹐施明輕聲說:「進去吧﹐這是我們的院長。」

 

他帶我進室﹐我感到那老人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嚴肅氣氛。直至我走到他面前﹐他才露出善意的笑容﹐我忽然記起我在雞尾酒會那晚曾聽過他的演講。

 

「院長﹐這就是我說的蒙妮坦小姐。」施明介紹著。

 

院長跟我握了手﹐他命我坐下。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發覺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這令我感到不安。

 

後來他互握著手對我緩緩地說:「我已經聽到施教授講起妳﹐我很想知道目前妳的學業程度﹐妳可以告訴我嗎?」

 

「我本來在唸預科﹐我媽媽以前的意思是想讓我出國﹐但是……」

 

「我明白﹐我明白﹐」院長點著頭告訴我﹐「對於這份事﹐我相信妳是百分之百能勝任的﹐祗是不知道妳肯不甘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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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望院長﹐又看著施教授﹐我搖搖頭。「對不起 —— 院長﹐我 …… 不明白 ……」

 

「妳不是在找一份職業嗎?」院長看著我奇怪地問。

 

「是的。」我點點頭。

 

「那難道施教援沒有跟妳說?」他望著施明問。

 

我轉過臉去﹐施明向我走來。「昨天妳說要找一份事情﹐我想了幾次﹐把這件事跟院長說了。他要我約妳見見﹐不過昨天我已約了妳來看畫﹐所以沒有另外跟妳說。」

 

「那就是 —— 你能替我找一份職業?」我喜出望外地嚷起來。

 

「這件事也不是頂好的工作﹐」院長望著我笑瞇瞇地說:「不過如果妳心靜﹐而且有興趣的話﹐那樣倒是挺適宜的。」

 

「告訴我﹐院長﹐這是什麼事情?」我急急問。

 

「我們樓下有一個大圖書館﹐通常有許多人來借閱書本﹐那些書本都是兔費借閱的。」院長說;「以前我們有兩位小姐負責登記和核對工作﹐可是現在其中一位將要出嫁了﹐所以目前我們有一個空缺 ……」

 

「那空缺給我!」我一聲應著說。

 

院長慈祥地笑著說:「工作是很空閒的﹐時間方面妳可以跟另一位小姐分配。登記工作也很簡單﹐不過薪水並不多﹐不知道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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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份工作﹐院長﹐」我喜悅地說:「我並不介意薪金的多少。」

 

「我們每個月給妳三百元﹐飯妳自己回去吃。」院長說:「錢比較少一點﹐但是妳祗需要工作半天﹐其餘的時間妳還可以另外找一點工作做做﹐對於一個單身的女孩子﹐我相信是應付得過去的。」

 

「我願意擔任這份工作﹐我真的願意。」我真誠地告訴院長。

 

「那很好﹐」院長點點頭﹐對施明說:「施教授﹐你可以幫她先到樓下的圖書館去看看﹐讓馬小姐告訴她該做的工作。」

 

我向院長道了謝﹐施明帶我走下樓來。我真高興得要跳起來又想立即給他一個吻。

 

圖書館在樓下的一間巨大房間中﹐那間房間特別高敞﹐牆旁全是書架﹐最高的幾層要用梯子去取書。一個年青的少女坐在一張位子上﹐介紹之下我知道她就是馬小姐。

 

「我真捨不得離開這份工作﹐」馬小姐對我說:「這兒又安靜﹐又舒服﹐空氣又好。看看書﹐登登記﹐半天工夫一下子就過去了。要不是為了結婚﹐我才不會離開它。」

 

後來她又告訴了我登記和借書的方式﹐和另一些瑣碎的事情。我覺得這些事情一點都不難。

 

「有時候這兒是空空洞洞的﹐有時會整個上午都沒有人來﹐」馬小姐說:「那妳就可以到外面的園地上去散散步﹐或者在這兒自個兒看書。有的讀者喜歡坐在這兒閱讀﹐那麼妳便要他們保持寧靜別讓他們講話。」

 

「這很容易﹐馬小姐。」我說。

 

「這很不容易﹐」站在一旁的施明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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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回過頭去﹐詫異地望著他。

 

「平日這兒有許許多多的學生﹐有的是繪畫班的﹐有的是雕塑班的﹐還有許多是別的班級的﹐」施明說:「在上課前和下課後他們總喜歡溜到這兒來。」

 

「那又怎麼?」我問。

 

「要他們安靜可不容易﹐」馬小姐告訴我﹐「因為既不能罵他們﹐又不好意趕他們走﹐他們都是愛玩愛鬧的。」

 

我睜眼問:「那我該怎麼辦?」

 

「看﹐」馬小姐拉我到桌旁邊﹐用手指著說:「這兒有一個電鈴﹐是沒有人知道的。按鈕裝在這兒﹐鈴是裝在二樓院長室裡面的 —— 妳知道這意思嗎?」

 

我想一想點點頭。「我知道。假如他們鬧得不像話﹐就偷偷的按這個電鈴﹐讓院長下來教訓他們﹐對不對?」

 

「對﹐妳真聰叫﹐蒙妮坦。」馬小姐笑著說。

 

「那麼 —— 什麼時候我能來代替妳的工作?」我問。

 

「明天﹐怎麼樣?」馬小姐笑一笑﹐「我並不是立即就走﹐明天起﹐我跟妳合作幾天﹐妳熟悉一切後我再走﹐這樣對院長也會好交代一點。」

 

「好的﹐那麼幾點鐘?」我問。

 

「我現在在當早班﹐從上午九點鐘至一點﹐一點鐘就可以走。」她說:「一點鐘之後﹐梁小姐會來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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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很好﹐我要謝謝妳。」我拉了拉她的手。

 

從圖書室出來﹐施明直送我到門口。

 

「我要怎樣來謝你?」我回過身來微笑著問他。

 

他搖搖頭﹐溫和地說:「別謝得那麼快﹐我們見面的日子多著哩。」

 

他像昨天一樣地望著我離去﹐對我有一種深切的意義。

 

晚上﹐我把事情告訴貝姨﹐她挺贊成我在圖書館做事﹐而且是「藝術館」。我知道她將來會怎樣對朋友們講﹐但她是素向無「藝術」的。

 

睡前又寫一封航空信﹐告訴媽媽已經找到事情﹐並且在信內提上了施明。

 


 

X 月 X 日

 

上午九點鐘準時到達圖書室。

 

馬小姐和我整理了一些書籍﹐然後她坐下休息﹐我在書架旁細細巡視一下﹐對各種書本的分類有了一個認識。

 

十點左右有好幾個男孩子來還書﹐我看著馬小姐填表格﹐很快地便學會了。由於展覽會的關係一切班別都暫停上課﹐因此來借書的人也較少﹐於是我和馬小姐坐在圖書館裡閒談起來。

 

她問起是誰介紹我到這兒來的?於是我們談到施明的身上去。

 

「我跟施教授並不熟﹐但他是這兒最年青最有為的教授。」馬小姐告訴我﹐「我開始並不怎樣重視他﹐祇覺得他這樣年青便成教授﹐有一點令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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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書架旁細細巡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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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我興趣地問。

 

「後來才曉得他在這兒主持美術班﹐而且他是美術組主任﹐」馬小姐說:「在他指導下有無數的學生﹐目前他的班上有七十多個學生﹐他們都是有天才的畫家。」

 

「那麼他自己呢?」我問:「他是從什麼地方習藝出來的?」

 

「他從來不提及自己﹐因為他不重名利﹐」她說:「有的人祇知道他曾到過法國。許多人都為他憤慨﹐他們都認為他的才藝超群﹐聲名應該更超乎目前﹐絕不應該祗在這兒做一個美術班的主任。」

 

施明的謙和態度在我第一次遇見他時已深深的感覺到﹐但是我卻想不到他竟有那許多學生﹐那樣大的成就。

 

「我看過他那幅『慾燄』﹐他畫得很好。」我告訴馬小姐。

 

「最初他是畫正統油畫的﹐後來才走新派路線﹐他的印象派畫得比什麼都好。」她說:「其實他的畫應該選出國去比賽﹐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反而他的學生們倒都出了名。」

 

「噢 ——?」我意外地呆住。

 

「去年倫敦畫展﹐冠軍與季軍都是這兒的青年畫家所得﹐他們兩個都是施明的學生。」馬小姐興奮地說:「因此記者招待會時﹐施明就無意中轟動整個畫壇。」

 

「真的 ——﹖」馬小姐的話令我驚怔起來﹐一向就覺得施教授有一種不能形容的才氣﹐卻料不到他有這樣驚人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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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馬小姐聊到一點鐘﹐梁小姐來接了班。梁小姐是一位戴眼鏡的文靜少女﹐非常的溫和﹐說話時老掛著微笑。我跟她談了一會才走﹐我們三個女同事關係搞得很好。

 

馬小姐趕著去吃飯﹐我並不覺得餓﹐於是我又溜到畫廊去。

 

參觀者非常多﹐因為展覽會是最後的一天。我在人群中找到施明﹐他一見我喜孜孜地拉住我便說:

 

「告訴妳﹐今天最後的一天﹐所有油盡賣掉了三份之二!」

 

「真的?」我嚷起來﹐「那麼你的那幅呢?」

 

「來﹐妳來看。」他拉著我走近牆角。

 

「慾燄」還是掛在那兒﹐但是在畫框下已經掛上一塊牌子﹐那牌上寫著一個紅色的「SOLD」。

 

「賣了?」我興奮地回過頭來﹐但是立即我又沉默起來。

 

「怎麼了?妳不希望我賣掉嗎?」他英明地看著我。

 

「我為你高興﹐」我想一想低下眼睛﹐「但是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它了。」

 

他在突然間沉默了﹐他深深的凝視著我﹐神色是如此地深邃莫測。

 

「早知道這樣 ——」很久他說:「那我就不出賣了。」

 

「多少錢賣出的?」我問。

 

「兩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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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爸爸還在﹐我會用兩萬塊買它。」我緩緩的搖搖頭﹐「—— 真可惜。」

 

他思索一會﹐用手搭在我肩上說:「我是為了這兒的慈善機關才決定賣出的﹐這樣至少算我對社會上有一點貢獻。」

 

「你把兩千塊都捐了出去?」我問他。

 

「是的﹐」他點點頭﹐「因為我暫時還生活得很好﹐不需要這些錢。」

 

我看他﹐怔住了。我們有相似的地方﹐簡直太相似了 —— 以前爸爸也曾寄給我一筆錢﹐我也將錢幫助了別人 —— 但是我幫的是范尼﹐他幫的卻是社會。

 

我是對的﹐他也是對的﹐但我與他相比﹐我覺得我太渺小;太渺小了。

 

他的眸子直盯在我臉上﹐那長而彎曲的睫毛下露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看了我﹐笑一笑問:「妳是不是在難過?」

 

「不。」我連忙搖搖頭。

 

「我下次將會畫一幅更好的﹐」他說:「我答應妳。」

 

我點點頭﹐忽然我想起了歐理德的「女神與幻夢」﹐一陣恐懼在我的心底掀起。我扔下了施明﹐急急奔出畫廊去。

 

我奔到「女神與幻夢」陳列的地方﹐那宏偉的石像仍然安置在正中。我四週巡視一下﹐我沒有發現「售出」的字樣;於是我鬆了一口氣。

 

我回過頭來﹐看見施明站在我身後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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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 ——」我望一望他低聲說:「我怕歐理德將它賣了。」

 

「別傻﹐不會的。」他走前來很溫柔地告訴我﹐歐理德已將它送給學院了﹐它現在是屬於此地的。」

 

「那以後我可以常常在這兒見到它?」我驚喜地問。

 

「是的﹐」他望一望石像深意地說:「現在她可以安心地在這兒思念她的安地彌恩了。」

 

我仰望了那令人敬畏的女神一眼﹐我又聯想到她與安地彌恩的戀愛故事。我愛那則神話﹐現在﹐我可以每天來看它一會﹐每天來回想一次那美麗的神與人的愛情。

 

「蒙妮坦﹐妳是會愛上這兒地方的。」我與施明走向花園時他跟我說:「慢慢的妳自然會發覺的。」

 

「你怎麼知道?」

 

「從妳剛才的表情看得出來。」

 

「我覺得藝術品是屬於大眾的﹐」我對他說:「如果讓別人收藏著﹐那還是放在這兒讓大家欣賞好得多。」

 

「妳是我所看到的第一個會思想的女孩子。」他直率地告訴我﹐「我喜歡妳。」

 

我楞住了﹐我永遠想不到他竟會這樣直截地告訴我。然而我看一看他的神色﹐他是那樣的正直﹐我忽然不覺得什麼。

 

「我們會成很好的朋友﹐妳認為是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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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回答不出﹐但這是我真正的感覺。他又送到我門口﹐還是像平日一樣地用目光送我遠去。

 

晚上洗了一個澡﹐心裏忽然有極平靜的感覺。一切像上了軌道﹐我有了份工作﹐有了一個很好的朋友﹐這樣已經足夠了。

 

很早我便上床﹐明天我準備早一點上班。

 

 


X 月 X 日

 

今天到得比馬小姐早﹐因此我得在圖書錧門口等馬小姐來開圖書室的門;因為鑰匙在她的手中。

 

我獨自站在走廊上﹐今天走廊上來往的人特別多﹐而且多數是青年。後來才想起原來展覽會結束﹐他們在開始上課了。

 

我站了不久﹐看見施明挾著幾件繪畫的道具遠遠走來﹐他今天改穿上一件布質的長袍﹐我知道那是畫油畫時為了防止顏料弄髒衣服而穿的。

 

「怎麼妳這樣早?」他驚異地問:「是不是等馬小姐來開門?」

 

「你比我更早﹐」我向他點頭﹐說:「這樣早去繪畫?」

 

「不﹐是教畫。」他說:「九點鐘有一班舊生班﹐要到十一點才下課﹐妳有與趣可以過來看看。」

 

「在什麼地方?」我問他﹐心裏真想去看看他在上課時的情況。

 

「向這兒直走﹐再拐左。」他用手指給我看﹐「那間課室很大﹐妳一定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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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我答應著說:「等一等我一定過來看你們寫生。」

 

他向我揚一揚手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發覺自已正在像崇拜偶像一樣地敬仰著他。

 

今天我與馬小姐做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因為兩個人在圖書錧工作﹐因此特別有興趣﹐所以我們把所有登記的硬咕全部整理了一次﹐把姓名以筆劃分類排列﹐這件事搞了一個多鐘頭。

 

以後有人來借書還書﹐用不著因為找那些咕片而搞得滿頭大汗了。

 

我們又將那些過期而還沒將書歸還的讀者名片檢出來﹐那是要罰錢的。統計之下﹐最不依時還書的那個借者叫「維特」﹐他借了那本「少年維特的煩惱」的英譯本﹐竟借了八個月之久。

 

我在他那張咭片上打上一個紅色的符號﹐我決定將來他來還書時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我還會給他一頓教訓。

 

十點半﹐我讓馬小姐一人看著圖書館﹐我走向走廊﹐找到那間寫生室。

 

那間房間的光線特別明亮﹐天花板的四周裝著潔淨的玻璃天窗。我在門縫裏向內張望一下﹐祗見所有的椅子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圈子﹐椅子上坐滿著青年男女﹐他們握著畫板﹐眼睛都向前注視著。

 

我輕息地將門推開一下﹐我陡然怔住。

 

在室中講台上坐著一個赤裸著的少女﹐她的身上祗披著一層極薄的輕紗。在幾十個人的注視下﹐她一點也不覺得害臊。

 

我祇感到一陣羞慚侵襲著我﹐我正想退下身來﹐卻看見施明站在講台上向我招一招手。

 

我僵硬地微笑著﹐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去。學生們都全神貫注地在繪畫﹐因此沒有人注意我﹐施明拉了一張椅子讓我在人群中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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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維特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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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巡視著學生們的繪畫﹐在課室內來回地踱著。我看了幾位學生的畫紙﹐他們都在打輪廓。

 

「今天是第一天﹐」施明輕聲告訴我﹐「每一個星期我們轉換一個模特兒﹐描述人體是最重要的一部份。」

 

「那麼她 ——」我怔呆地看一看台上的少女問:「她要每天坐在這兒﹐一直要坐一星期?」

 

「下午和晚上我們有別的模特兒。」他說:「每一課兩小時。」

 

「你們從哪兒弄那許多模特兒來?」我不置信地問。

 

「有時候從外面請來的﹐」他說:「有時候是這兒的學生。」

 

「這兒的學生?」我吃了一驚。

 

「她就是這一班的學生。」他望著台上的少女說:「她的畫畫得非常好﹐現在她在讓人畫。」

 

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也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著那位裸體的少女﹐她臉上是那樣地鎮靜﹐她平定得像根本不當一回事一樣。

 

假如我是她﹐我相信早已經昏在台上了。她真偉大﹐我這樣想。

 

我沒有坐久﹐由於那模特兒太觸目。回到圖書館我把這件驚人的事告訴馬小姐﹐誰知道馬小姐一點都不驚奇﹐她托一托下巴﹐毫不在意地說:

 

「那有什麼大驚小怪﹐我也被他們請去做過一次模特兒。」

 

「什麼 ——?」我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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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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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緊張﹐」她笑一笑﹐「總有一天他們也會請妳去做的。」

 

「那我一定先自殺。」

 

馬小姐笑個半死﹐但我說的可是真話。

 

中午時分來借書還書的人很多﹐那因為各班級下課的關係。那些學生都很熱情﹐穿著得都很講究。

 

他們喜歡交朋友﹐有許多人還過來問我是不是新來的﹐他們還自我介紹。

 

我覺得這地方真有趣﹐假如外面有人用一千塊薪金的工作叫我去做﹐我也未必會離開這兒。

 

我相信我很快會愛上這地方﹐施明的話是對的。

 

 


X 月 X 日

 

我越來越喜歡圖書館的那份工作﹐也越來越愛那個地方。我覺得整間學院有如一個大家庭、溫暖、寧靜而安適﹐它給我一份很安穩的感覺﹐那感覺令我熱愛人生。

 

因此一早我便上班﹐我覺得在圖書館中要比在貝姨家裡舒服得多。

 

今早又是我等馬小姐﹐我在走廊前徘徊著﹐卻沒有遇見施明。後來馬小姐來了﹐她開了圖書室的門﹐我還沒有看見他經過。

 

馬小姐看見我在走廊上東張西望覺得奇怪﹐於是我不得不跟著她走進圖書室去。

 

今天來借書還書的人非常多﹐馬小姐負責借書登記﹐我負責核對還書﹐人多手腳快﹐一下子都應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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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咭片中又翻到那個打著紅色符號那一張﹐我看一看﹐將它翻過。

 

看一本薄薄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也得化八個月?每天看一個字也該看完了!那個人簡直是搗蛋!我決定好好的等候著﹐讓他來還書時可以狠狠的教訓一頓。

 

中午時分學生都回去午膳﹐我正悶得發慌﹐馬小姐在看「湯˙鍾斯」﹐我卻坐在椅子上望著花園發呆﹐這時圖書錧的門開了。

 

我回過頭去﹐看見從門縫裡出現的施明。他抓著畫具身上那件袍子還沒有脫下 —— 我高興得叫起來!

 

「施明!」我向他揚揚手。

 

「噓 ——」他用手指在嘴上比一比﹐指指正在看書的馬小姐﹐向我走來。

 

「別大叫﹐」他對我說:「妳是管理員﹐但是妳他不能破例。」

 

我聳聳肩﹐伸一伸舌頭﹐我問他:「剛下班?」

 

「今天遲了﹐因為替兩個學生改了兩幅畫。」他告訴我。

 

「怎麼今天早上沒有在走廊看見你?」我無意地問。

 

「我八點半就進畫室佈置畫具﹐」他看著我﹐忽然問:「—— 妳在等我?」

 

「不﹐我 —— 我早了﹐在走廊等 ……」我驀地覺得自己真傻;怎麼可以一下子漏了嘴﹐這不是承認自己在走廊裡等著想見他?

 

他望著我﹐我趁他未察覺前立即站起身來看看手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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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 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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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多了﹐」我問:「你不回家吃午飯﹖」

 

「我要在外面吃飯﹐今天我的傭人請假。」他也看看手錶﹐忽然問我﹐「妳不也快下班了?」

 

「一點﹐」我說:「等梁小姐來了﹐我就走。」

 

「跟我去吃午飯怎麼樣?」他很直率地問我﹐「我最不耐煩一個人在餐室中吃飯。」

 

「可是我還有半個多鐘頭的工作。」我遲疑著。

 

「我可以等﹐」他立即說。

 

「不用等了﹐去吧。」在一角看書的馬小姐驟然說:「有我在﹐你們去。」

 

我轉頭看著馬小姐﹐然後向施明做個鬼瞼 —— 原來她一直在偷聽。

 

「我去換掉衣服就來。」施明笑一笑﹐走出圖書館。

 

我才回過身去﹐馬小姐已放下書站起身來。她看著我﹐令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妳不知道嗎?他在約妳了!」她指指我﹐「我講出去這就是新聞了。」

 

「講給誰聽?」我問。

 

「學生們。」

「見鬼!」我白她一眼﹐「他叫我一起去吃飯又有什麼稀奇?妳嘴吧別亂講!」

 

「我是過來人﹐」她笑一笑﹐「我那未來丈夫難道不也是這樣開始約我的﹖」

 

「想不到妳的嘴吧那麼壞﹐」我走近座位在取手袋﹐我對馬小姐說:「現在饒了妳﹐妳結婚那晚妳瞧我來不來鬧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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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知道施教授從來不跟女孩子播訕的﹐」馬小姐緩緩蓋上書本﹐告訴我﹐「小心他請了妳吃飯要妳脫光衣服做模特兒!」

 

我狠狠盯著她﹐心想給地便宜一次﹐下次我非報復不可!施明很快的換了衣服進來﹐我拿起手袋就走﹐馬小姐邊跟我說再見﹐邊還用取笑的眼色看住我。

 

施明帶我在路邊的一間小型的餐室中午膳﹐那兒很舒適﹐吃完了飯我們坐在那兒談了好一會。

 

「妳覺得我的繪畫班搞得怎麼樣?」他問我。

 

「我很喜歡﹐」我問他說:「你們是怎樣收學生的?」

 

「誰都可以參加﹐」他告訴我﹐「而且我們常常招收新學生。」

 

「可惜我沒有時間﹐」我說:「不然我也會參加一份。」

 

「妳真的有興趣參加?」他出意外地問。

 

我點點頭。「學費很貴?」

 

「很便宜﹐將來妳成績好還有獎學金﹐」他忽然說:「妳為什麼不參加我們晚上的繪畫班?」

 

「晚上也有?」我驚喜地問:「也是你教授?」

 

「是的﹐那是為了一群喜歡藝術的業餘工作者而設的﹐」他解釋著告訴我﹐「學費很便宜﹐所有的課程都是一樣的。」

 

「時間呢?」

 

「由七點半開始。」

 

「我決定參加。」我立即說。

 

「明天妳可以交學費﹐明天晚上妳將就是我班上的學生。」他笑一笑誠懇地說:「蒙妮坦﹐我相信妳一定會畫得很好。」

 

「我不知道﹐」我笑一笑說﹐「但是我會用心去學。」

 

「我也會用心去教。」他對我說。

 

我們相對微笑著﹐我覺得我的心已接觸著他﹐那是一種崇高的、純潔的而不可磨滅的印像……

 

我決定去參加那個繪畫班﹐用我賺來的錢去學一些我應該學的東西﹐那麼我的生活將會更光采更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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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參加。」我立即說。

 

「明天妳可以交學費﹐明天晚上妳將就是我班上的學生。」他笑一笑誠懇地說:「蒙妮坦﹐我相信妳一定會畫得很好。」

 

「我不知道﹐」我笑一笑說﹐「但是我會用心去學。」

 

「我也會用心去教。」他對我說。

 

我們相對微笑著﹐我覺得我的心已接觸著他﹐那是一種崇高的、純潔的而不可磨滅的印像 ……

 

我決定去參加那個繪畫班﹐用我賺來的錢去學一些我應該學的東西﹐那麼我的生活將會更光采更有意義了。

 



X X

 

上午﹐我果然去交了學費﹐又填了一些表格﹐還交了一張照片。學費是六十塊﹐算起來該是很便宜的了。

 

我將這件事跟馬小姐說了﹐她說也有興趣去參加﹐不過那必須等她結了婚之後才能實現。她問我昨天跟施明約會成如何﹐我說「祇是吃飯」。

 

我從來不把施教授想到另外一方面去﹐他在我心目中是崇高的﹐我對他敬仰;可是我不明白自己﹐我渴望接近他﹐我喜歡跟他在一起﹐就是看著他﹐或跟他談談﹐這就能令我安慰和滿足。

 

下午我獨自出去買了一塊畫板﹐幾枝畫筆和幾件上課需要的東西﹐那都是為了晚上上課時而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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