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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真的?」我笑著說:「安妮﹐妳很幸福﹐真的很幸福。妳記不記得妳認識他那晚我也在場?」

 

「記得﹐我們買不到票子﹐他剛有餘票﹐是他把票子讓給我們的!」安妮的眸子在微笑著﹐她的笑容有如春天的晨風。

 

「我永遠想不到你們就這樣地在一起了 ……」我欣羡地說﹐我想一想﹐問安妮﹐「—— 他愛妳嗎﹖」

 

安妮低下眼去﹐她帶羞地點一點頭。

 

「他曾這樣說過﹐」安妮低聲說。

 

「那麼千萬不要錯過﹐」我立即說:「在這個世界上找一個真真的愛是並不容易的。」

 

「我知道﹐」她告訴我﹐「但是他現在並不富有﹐要直到他成名﹐他才 ……」

 

「安妮﹐」我截斷她的話說:「永遠不要講錢!永遠不要涉及金錢﹐錢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但是結婚是要錢的。」安妮說。

 

我突然楞住了﹐我看了安妮一眼﹐驚喜地大叫起來﹐奔上去擁住她。

 

「妳要結婚了?跟他結婚了?是不是?」我笑著追問。

 

「不﹐不﹐」安妮搖搖頭﹐「但是愛情促使人們結婚﹐不是嗎?」

 

「他向妳求婚了?」我緊張地問。

 

「沒有﹐但是總有一天他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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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電影戲票,特等票價$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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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有這樣的把握?」我興趣地問:「那當他求婚的時候妳會怎樣說?」

 

「我自然說『我肯』﹐但不是現在。」安妮擺擺手﹐「他現在正在努力往上爬﹐我就讓他爬﹐我乘機好好的讀一會書。他爬到頂的時候﹐他就會想要有一個家了﹐那時我的書也該唸完了﹐我可以找一份事情﹐等他來求婚。」

 

我發覺安妮比我幸運得多﹐我們自小就在一起唸書﹐在一起長大﹐我一向以為﹐自己比她幸福﹐但是今天﹐我發覺她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 —— 她有人愛她﹐她也有一個人去愛﹐而那個人就在她的身邊。

 

我立刻又聯想到范尼﹐我沉默了。

 

安妮看著我﹐忽然問:「要不要我把妳的事情告訴法蘭基?」

 

「—— 法蘭基?」我抬起頭。「妳仍然 ——?」

 

「是的﹐我仍然去看他﹐我答應過妳照顧他的。」安妮點點頭﹐「要不要把妳搬到這兒的事情告訴他?他也許會給妳一點幫助。」

 

「不。」我很斷然地說。但是立即我又問:「他 —— 好嗎?」

 

「他的傷好了﹐但是那次撞車流血過多﹐身體很弱﹐他瘦了很多。」安妮皺一皺眉﹐「聽說他正在搞手續到英國去。」

 

「他本來不是打算畢了業再去的?」我有點詫異地問。

 

「他說 ——」安妮停頓一下繼續說﹕「他說希望早一點離開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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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地回憶起那一天晚上﹐他開車子送我回家﹐在車內他牢看著我;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他不想離開我﹐要我跟他到英國去 —— 現在什麼都變了﹐我想﹐他也許會恨我。

 

「妳認不認為我害了他?安妮?」我問安妮。

 

「不﹐祗是他愛上了一個不愛他的人。」安妮在我肩上拍一拍說:「別再憂慮了﹐對妳身體不會好的。出去散散心﹐我和歐理德會來找妳出去玩玩﹐這樣妳便會開朗得多了。」

 

安妮勸我一會﹐走了。

 

貝姨他們仍然在打牌﹐我在床上抱著洛力送給我的玩具狗睡覺。我想念洛力﹐不知道他現在正在別墅中做什麼?他會站在黑夜中聽風聲?或是躺在床上想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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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買了一份報紙﹐看見一間珠寶店正在聘請女店員﹐於是我坐下寫了一封應徵信去﹐並且附上了一張照片。

 

正預備封信封﹐貝姨走進房來。

 

我告訴她關於這份事情的工作﹐她立即一手將我手中的信封奪下﹐猛搖著頭。

 

「不﹐蒙妮坦﹐這份事妳不能做!」她劇烈反對地說。

 

「但是為什麼 ……?」

 

「妳不知道?在珠寶店做店員不就是跟做售貨員一樣?」貝姨告訴我﹐「妳得整天站在櫃檯後面﹐薪水又不會多。」

 

「貝姨﹐這我知道﹐」我想一想﹐說:「我祇想先找一份事情﹐暫時先定一定心﹐然後可以再找更好的。」

 

「不﹐不﹐絕對不能到珠寶店去﹐」貝姨用手指一指報紙﹐「看﹐這間珠寶店是中環最大的一間﹐如果我那些朋友去買首飾看見妳站在店內還成什麼話?妳的臉子放得下﹐我可放不下!」

 

我怔怔地望住貝姨﹐想不到她竟會說這種話!我也絕對想不到她會勢利到這個程度!

 

「貝姨﹐找事情是我個人的事﹐職位的高低也祗在於我﹐這又怎麼會連累到妳身上?」我望著她問。

 

「妳還不知道?現在妳住在這兒﹐這是我的家﹐他們都知道﹐」貝姨指一指胸口說:「如果妳找的事情職位太低﹐別人看了還會以為我逼妳出來做那種事情。」

 

我睜著眼﹐正想跟她爭辯﹐她伸手一下子將那封應徵信丟掉﹐跟我說:「來!來!來!跟我去買東西去。」

 

「貝姨!」我抗拒地沉下臉來。

 

貝姨怕我發脾氣﹐立即嬉皮笑臉地逗著我說﹕「妳要做事情﹐我隨便向那一個朋友開一聲口好了﹐那還不容易?」

 

我簡直不值貝姨的所為﹐她說好說歹的講了一大套﹐後來叫我陪她去買東西。

 

我跟她逛完一間百貨公司﹐然後又逛另一間﹐買了一件東西﹐又買另一件。我跟在她身後替她拿東西﹐她還嘰嘰咕咕地不斷的講﹐講得我頭昏腦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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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初香港英文虎報(Hongkong Stand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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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已經精疲力盡﹐浪費了我一天時光﹐就像做了她一天跟班。

明天我還得去買另一份報紙﹐再找另一份貝姨喜歡的工作 —— 現在我發覺我要開始順從她﹐而且要受她的指使了。

 

 


X 月 X 日


 

在英文報紙的廣告欄上看見一段廣告﹐那是一間律師樓所刊登的啟事﹐他們需要一個女職員﹐要能打字﹐並且擔任接線生任務。我將那段文字看了兩遍﹐然後決定親自去一趟。

 

那間律師樓在中環的一間大廈上﹐我乘電梯直上﹐一推進門﹐立即看到休息室內坐滿了女人。那些人有的老、有的少﹐有的穿得很僕素﹐有的化著很濃的粧。

 

我在梳發上坐下﹐一個很漂亮的女秘書走過來﹐在我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後很傲然地問我:

 

「是來應徵的?」

 

「是的﹐」我點點頭。

 

「照片帶來沒有?」她的聲音像在審視犯人。

 

「在這兒。」我打開手袋。

 

「把照片貼在這張紙上﹐」她抬一抬雙眉﹐不很耐煩地說:「用筆把這張紙上的表格填上﹐還有﹐寫上身份証號碼。」

 

她將那張表格遞給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瞧不慣她那種傲氣﹐她一定以為自己是皇后。但是為了要找這一份工作﹐我不得不坐在一角將那份表格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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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完表格﹐我正想向那女秘書的桌子走去﹐驀地那道玻璃門移開了﹐一個穿紅襯衫的青年從外面直走進來。他走得很快﹐邊走邊吹著口哨。所有應徵的女士都望著他﹐我回過頭來﹐猛然一怔!

 

但尼!那是但尼!他愛過我﹐卻被我拒絕過的但尼!

 

我立即將我的臉轉向壁旁去﹐我的全身像僵直了。他沒有發覺我向秘書的桌子直走過去。

 

「咦?但尼?怎麼今天來了?」我聽見那女秘書的聲音﹐「好久沒來玩了。」

 

「爸爸在不在?」但尼在她桌前停留一會﹐笑著說。

 

「在﹐我告訴他。」

 

「不﹐我自己進去。」但尼看一看周圍﹐推門走進室去。

 

我回過臉來﹐女秘書正在對著通話機講:「李律師﹐你的少爺來了。」

 

李律師 —— 但尼的父親!我驟然想起但尼曾經告訴我他的父親是著名的律師﹐我陡然驚醒了!

 

不!我不能在這兒做事﹐我絕對不能做這一份工作!我退下身來﹐將那份表格悄悄的用手團去。

 

我混在人群中沒有人注意我﹐我推開那道門﹐無聲地離開那個地方。

 

我木然地沿著街道直走﹐陽光猛烈地照射著我﹐令我睜不開眼來。記得以前﹐但尼千方百計的追求我﹐為我被馬蹄踢傷了腿﹐我曾去看他﹐他的母親還處處奉迎著我。

 

可是現在﹐祗是一眨眼間﹐我竟會來向他的父親去求職。我的自卑感強烈地湧上了心頭﹐我的眼含滿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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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貝姨問我上了哪兒﹐我無神地回答去找事情。

 

「到什麼地方去應徵?」她問。

 

「一間律師樓。」我回答。

 

「律師樓 ——」她考慮一下﹐點點頭﹐「那倒還好﹐後來怎樣了?」

 

「——」我說不出話來﹐祗搖了搖頭。

 

昨天﹐貝姨為了自尊不准我到珠寶店去當店員﹐今天﹐我也為了自尊不能到律師樓去;彼此都是為了自尊﹐這是多大的諷刺!

 

明天﹐我想我又得去買另一份報紙。

 


 

X 月 X 日


 

安妮下午匆匆的來找我﹐一見我便問:「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我奇怪她怎會這樣問﹐她說:「今天是週末﹐我和歐理德晚上要帶妳到一個地方去﹐我和他已經約好的了。」

 

我笑一笑搖搖頭﹐好意地說:「謝謝妳﹐安妮。但是我不想出去﹐而且我還帶著孝。」

 

「不要緊的﹐那個地方歡迎妳去﹐而且我知道妳會喜歡。」安妮喜孜孜地說:「蒙妮坦﹐妳不應該老獃在家裏﹐來吧﹐跟我們去玩玩﹐妳心中一定會感到舒服一點。」

 

「告訴我那是什麼地方?」我問安妮。

 

「這是一個秘密﹐晚上妳自然知道。」安妮神秘地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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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講了半天﹐終於答應跟她同去﹐她答應八點正來接我。

 

晚上八點她果然來接我﹐她一見我拉著便走﹐說歐理德在樓下的車子裏等著。我穿上黑色的天鵝絨晚服﹐還戴了一副手套﹐頭髮中插著那天洛力送給我的那朵白色的絨花。

 

歐理德穿了一套晚禮服坐在一輛雪亮的黑色車子中﹐跟他握了手﹐我正想問上哪兒﹐司機已經將車子開動了。我們坐了五分鐘的車﹐司機將車子泊在一座宏偉的建築物前面﹐燈光照亮著門前的圓柱﹐走道上泊著無數的汽車。

 

「這是什麼宴會?」我望著那些正向石級沿步而上的紳士淑女﹐奇異地問安妮。

 

「這是歐理德學習的藝術院。」安妮回答我。

 

「今晚就是 —— 妳對我說過的雞尾酒會?」我回頭意外地問。

 

「展覽會明天開始﹐今晚特別招待貴賓。」安妮開了車門說:「難道妳不想看看歐理德的心血?」

 

歐理德扶我下車﹐我們三人沿著石階向上走﹐藝術院的正門敞開著﹐門前懸著彩帶與鮮花﹐站在門前的是三個男士﹐兩個穿著黑色的禮服﹐另一個是穿白色的。

 

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很熱烈地跟歐理德和安妮打招呼﹐我跟在他們身後微笑著。

 

那時人很多﹐我並不注意著誰﹐我輪流跟那兩個穿黑禮服的男人握過手後﹐於是我伸手跟最後的那個招呼。

 

「這是施教授。」安妮在我身旁介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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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他一眼﹐心裏一怔。那令我驚奇的原因是他那副眼鏡﹐他戴著一對黑邊眼鏡﹐那玻璃後面透露出來的視線是光輝的﹐他的瞳孔明亮而且烏黑﹐黑得像墨一樣。他穿著白色的禮服﹐黑色的領帶﹐他伸手給我的時候露著極溫和極有學士風度的微笑。

 

「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蒙妮坦小姐。」安妮跟他說。

 

他微微彎一下腰﹐跟我握了手。我看見他的頭髮﹐那頭髮平直而服貼地蓋在他頭上﹐正與他鼻架上的眼鏡配合著。我一向以為戴眼鏡的人一定不會美感﹐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最適宜帶眼鏡的臉。

 

他沒有跟我們說什麼﹐我們進屋﹐他仍然留在門外招待來賓。屋內是一間圓形的大廳﹐高而且寬﹐四周全是白色﹐它的型式是古代宮殿的建築物﹐大廳的一旁有極寬極宏偉的大理石梯級直通二樓。

 

四週都懸著石像、油畫﹐及各種雕塑藝術結晶品﹐雞尾酒會就設在廳中﹐因此我跟著安妮和歐理德﹐祗覺得四週都是人。

 

在混亂中安妮想帶我到桌子旁去取食物﹐誰知道還沒有到達桌子旁邊﹐四周晌起了一陣掌聲﹐一個穿著禮服的司儀報告請院長講話。

 

院長是一個留著鬍子的老人﹐很慈祥﹐他講得很簡短﹐那段話祗是一種儀式。他說這一次展覽是為了發揚藝術精神﹐令愛好藝術的工作者能有一種鼓舞與推進的作用。他並且說一部份藝術品是可以售賣的﹐收入作慈善之用。

 

簡短的講話後﹐又是雞尾酒會﹐所有的人又成為一個一個的小圈子﹐有的在談畫、有的在談雕刻﹐也有的在談論政治。安妮給我一杯果汁﹐拉著我的手到另一個房間去﹐歐理德在後面跟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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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另外一個房間﹐陳列著各種雕塑品﹐房內擠滿了人﹐然而我一進房間﹐我的視線立即注意在室中那具石像上。

 

那是極巨大的一座﹐置在陳列室的正中﹐它是那樣地宏偉、沉靜﹐那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派。我仰著頭﹐怔怔地看呆了。

 

「這是什麼傑作?」我驚怔地問安妮。

 

「作者是 ——」安妮望一望歐理德﹐甜甜的一笑﹕「—— 歐理德。」

 

「女神與幻夢!」我叫起來﹐我看見石像底那塊銅牌上的名字﹐我轉頭牢牢地看著歐理德。

 

「想不到這樣大﹐是不是?」歐理德彬彬有禮地笑著。

 

「我想不到這樣偉大!而且是雲石的。」我驚喚著﹐「我起初還以為這樣矮﹐我還以為是石膏像!」我用手在腰間比一比﹐歐理德笑了。

 

「妳覺得怎樣?」他問我。

 

我留神地細望著石像﹐那是一個披著長髮的女神﹐躺在馬拉的戰車旁﹐她的矛靠在她腿旁﹐她的左手枕著臉﹐她的右手低垂著。戰馬在俯首喫草﹐女神閉著眼﹐正熟睡著。

 

「這是什麼神?」我問歐理德。

 

「月神狄安娜。」他告訴我﹐「傳說中月神是永遠不會安眠的﹐每當人們在夢鄉中的時候﹐她總馳著戰車橫跨過天空﹐瞥視人間的一切。這石像!—— 是她在夢想中的神情﹐我不相信月神不會幻想﹐也許她不需要睡眠﹐但是她一定會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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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了望女神的臉部﹐我問歐理德:「她看來有一些憂怨﹐她在幻想著什麼?」

 

「妳不知道狄安娜的故事?」歐理德問:「妳想不想知道?」

 

「噯﹐蒙妮坦﹐」安妮插嘴說:「別讓他講故事﹐他一講就講半天﹐去﹐我們到那邊看畫去。」

 

安妮拉著我們到畫廊去﹐但是那兒塞滿了人﹐空氣混濁得很。安妮一定要去看畫﹐我叫歐理德陪她﹐我說我在那雕塑陳列室中等他們。

 

安妮一溜姻的拖著歐理德的手鑽進人群中﹐我笑一笑﹐拿看手中的杯子回到陳列室中。室內所剩下的人不多﹐我看了其他的石像一會﹐又重新回到「女神與幻夢」面前。

 

我仰頭靜靜觀察著﹐古代神話中的人物似乎在剎那間復活了。我不明白女神為什麼這樣悲哀?難道她跟我一樣失去了她的愛?

 

難道她心裡也曾有過一個范尼?難道這就是令她夢想﹐令她憂傷的原因?

 

我呆看著﹐我忘卻了周團的一切。直至後來﹐我忽然聽見身後有聲音在問我 ——「很欣賞這石像?是不是?」

 

我驚覺地回過頭來﹐我看見一張溫和的笑臉。我還看見他闊邊的眼鏡和馴服的頭髮。他也許已經站在我身後很久﹐可是我都沒有察覺。

 

「是你 —— 施教授。」我跟他笑一笑﹐他走上前來站在我身邊﹐同時仰望著石像。

 

「這是傑作。」他告訴我﹐「他已經成功了﹐這種作品沒有多少人能雕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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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話很老成﹐而且極有判斷力﹐我看一看他;他正巧將視線拉到我臉上來﹐我們的視線在一霎那間接觸了。

 

他的睫毛長得驚人﹐而且彎曲著﹐他的瞳孔是烏黑而滾圓的 —— 我覺得他的視線有吸人的地方﹐但也令人怔懼。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除了歐理德外﹐他是第一個我認識的戴眼鏡的朋友。

 

我立即將視線移開﹐他問﹕「妳在想什麼?」

 

「我在想 —— 這女神的臉為什麼這樣憂傷﹐」我說:「歐理德說她是月神狄安娜。」

 

「因為她正在戀愛。」他看著我﹐笑一笑。

 

「戀愛永遠令人憂傷的嗎?」我很輕地問﹐像在問自己。

 

「這要看那一種戀愛﹐」他卻回答我﹐「對於狄安娜﹐那就是一種悲劇﹐因為她是神。」

 

「她愛上了誰?」我問。

 

「愛上了地面的人 —— 一個很年青很英俊的男人。」他看著我說:「他的名字叫安地彌恩。」

 

「安地彌恩?」

 

「狄安娜每天晚上駕著戰車在天上徘徊﹐一晚﹐她經過一座景色幽美的山谷﹐那兒有湖、有樹﹐還有一座白色的廟宇。」他緩緩地告訴我﹐「在廟宇的石階上躺著一位少年﹐他沉睡著﹐正在做他的美夢。他的臉比這山谷的景色還要秀美﹐狄安娜牢看著他﹐於是愛上了他。她走近去﹐看見他金色的頭髮﹐淺紅的雙唇﹐她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後紅著臉立刻逃到天上去。」

 

「那少年就是安地彌恩?」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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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點點頭﹐「狄安娜雖然知道他是人﹐卻仍然愛著他。每天晚上當少年在做他的美夢時﹐她便從天上下來偷吻他。安地彌恩總覺得夢中有人吻他﹐卻不知道那是月神﹐於是他每天晚上都到廟宇的石階上來尋他的美夢。」

 

「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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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狄安娜碰到了維納斯女神﹐維納斯告訴她﹐人的青春不像天上的神﹐人是會隨著歲月而衰老的﹐人的美貌也會因工作而減退。月神聽後感到非常的憂惑﹐維納斯說祗有一個辦法可以維持人的青春﹐那就是令他長眠不醒。」他說:「於是狄安娜就令安地彌恩長眠在山谷裏﹐每天晚上給他一個吻。他們說月神直到現在還迷戀著他﹐可是他仍然沉睡著﹐做著他的美夢 ……」

 

我抬頭看著女神的臉﹐那充滿詩意的故事令我深思著。

 

「她愛上一個永遠熟睡著的人﹐會有幸福嗎?」我轉過頭來問他。

 

他搖一搖頭。「所以她感到憂慮。」

 

我垂下頭去﹐他一限瞥見我髮上的白色絨花。他的眼神動盪了一下﹐他問我﹕「—— 妳戴著孝?」

 

「是我父親的孝。」我有一點傷感。

 

「我抱歉問起妳。」他問我:「妳願不願意到畫廊那邊去看油畫?」

 

「我的朋友在那邊﹐」我點點頭﹐「好吧﹐我們一起過去。」

 

我們走到畫廊﹐發現安妮和歐理德並不在裡面﹐於是我們停留在那兒看壁上的油畫。那些油畫是多姿多采的﹐包括了寫實與印象派﹐我逐幅細看著﹐他站在我的後面陪著我﹐解釋著。

 

我發現在牆邊懸掛著一幅很特殊的油畫﹐那幅畫有七八尺高﹐卻很窄﹐是長長的一條。畫面是一片深黑和深藍﹐底子沉得很﹐在畫布的中間是一條觸目的火紅﹐由頂尖直淌下來﹐像流著的鮮血﹐又像火山口的熔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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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那種狂放的格調所吸引﹐我站在那幅畫面前久久不去。

 

「這是什麼畫?」我問施教授。

 

「慾燄。」他回答。

 

「這是最好的一幅!」我衷心地說:「這幅畫有一股力!」

 

他回過頭來看我﹐他的神色很詫異;我以為我說錯了什麼﹐向他笑一笑。

 

「謝謝妳這樣稱讚。」他有禮貌地回答。

 

「這幅畫作者是誰?」我問。

 

「這是 ——」他微微地一笑?帶著一些羞慚﹐他說:「—— 這是我去年畫的。」

 

「是你!」我剎那間呆了﹐我永遠想不到他竟是一個畫家﹐而他竟與歐理德一樣地偉大!

 

「其實這並不是最好的一幅﹐」他謙和地說:「祗不過這兒剛好有一個位置﹐於是把它掛上了。」

 

我望一望油畫的上方﹐我問:「這幅畫真高﹐你是怎樣畫成的?」

 

「站在梯子上畫的。」他問我:「妳有沒有畫過畫?」

 

我搖搖頭。他說:「妳應該到這兒來學學﹐妳很有判斷力﹐妳能修看出這幅畫中有一股力﹐老實說﹐這是這幅畫中唯一可取的一點。」

 

「你是在這兒學畫的?」我問他。

 

「我在這兒教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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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 是的﹐」我抱歉地笑一笑﹐「我忘了你是教授。」

 

「別叫我教授﹐」他說:「叫我施明。」

 

「我能這樣稱呼你?」

 

「自然。」他笑得很溫和。

 

我們正要談些什麼﹐歐理德與安妮來了﹐他們奇怪我和施教授在一起﹐我說找他們迷了路﹐全靠施教授幫忙。

 

自然這是假話﹐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向他們撒謊?

 

我們在畫室中逗留了好一會﹐施明說要招待來賓先走了。我們看了一會畫﹐然後離開藝術館;出門前我在人群中找他﹐但看不到他的影子。

 

歐理德和安妮又帶了我去喝了一杯咖啡﹐他們倆談得很熱烈﹐談的都是展覽會的事。我獨自呆坐著﹐想看施明告訴我的那個關於月神的故事。

 

 


X 月 X 日


 

下午﹐貝姨家擁來了一群朋友﹐吵吵鬧鬧的在客廳裡嚷著要開檯打牌。我害怕接觸那一群男士﹐於是我穿上衣服藉口要出去﹐貝姨要我留下應酬他們一下﹐我卻沒有答應。

 

我在街邊買了幾份報紙雜誌﹐沿著路旁走了一會﹐忽然一種奇怪的念頭在我心中掀起﹐那陣意念是這樣的劇烈﹐這令我感到喜悅和興奮。而且我的心底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吸引力﹐這令我跳上了一輛車子﹐毫不猶疑地向藝術學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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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藝術館的宏偉大門前下車﹐門外已經沒有昨晚那樣喧嘩與熱鬧﹐一切靜靜的﹐然而我遠遠的看見幾個人從外面進去﹐也有幾個人從裡面出來。

 

那陣莫明的吸引力令我走上石階去﹐在門旁我看見「歡迎參觀」這四個字﹐三個少女在門邊分售「題目冊」。我買了一份﹐走進門去。

 

廳內是靜寂無聲的﹐參觀者在沉默中參觀著展覽品﹐我繞過大廳﹐向畫廊走去。

 

畫廊的門開敞著﹐門旁安排著五色繽紛的花籃﹐我穿過那些正在欣賞的觀眾﹐走到角落那幅「慾燄」的前面。我不明白這幅畫中的哪一部份吸引著我﹐但我總覺得﹐它有一種動人的意念﹐這令我對它難以忘卻。

 

「—— 妳又來了?蒙妮坦?」我忽然聽見身後的聲音。

 

我回過身來﹐看見施明的那副黑邊眼鏡。他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襟上有一朵深紅色的卡納馨。

 

「噢﹐是你 —— 施教授。」我有一點詫異。

 

「施明。」他搖搖頭改正我。

 

「施明。」我笑一笑﹐我知道他不喜歡我稱他「教授」。

 

「一個人?」他問我。

 

「是的﹐」我點點頭﹐「我來看這幅油畫。」

 

「如果是我的畫吸引妳﹐我將覺得非常的榮幸﹐」他抬頭看看自己的畫跟我說:「我實在不敢看它﹐因為它越看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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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打算把它出賣?」我問他。

 

「沒有﹐」他搖搖頭﹐「相信祗有妳一個人喜歡它。」

 

我看看周圍問他:「你今天怎麼會在這兒的?」

 

「我每天都在這兒﹐這些畫都是我學生的創作﹐」他告訴我﹐「我要聽聽來賓的意見﹐還有﹐我得跟買畫的來賓接洽。」

 

我喜歡他那種正直而且清純的樣子﹐因此我牢看著他。

 

「妳要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嗎?」他問我﹐「我可以帶妳去。」

 

我讓他帶我走﹐我們又經過那間陳列雕塑像的陳列室﹐「女神與幻夢」仍然在裡面﹐許多觀眾團著它在參觀。

 

「我還是在回想那個故事。」我告訴他。

 

「什麼故事?」

 

「昨天你告訴我那個關於月神的故事。」我看著女神的像對他說。

 

「妳可憐她?」他問我。

 

「我同情她。」我告訴他。

 

我們由室旁的一排玻璃門走出去﹐外面是一排走廊﹐沿著走廊﹐左面是一片草地。太陽很柔和﹐我和他走在草地上。

 

「妳是一個很富有智慧的少女﹐蒙妮坦﹐」他邊散步邊對我說:「妳能想像﹐這一點是很難得的﹐不過妳有一點傷感 —— 妳住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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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暫時 ——」我想一想告訴他﹐「住在我姨媽的家裡。」

 

「那麼妳的母親 ——?」

 

「媽媽在美國﹐爸爸是最近死的。」我低聲說。

 

「我知道﹐妳昨天告訴過我。」他點點頭。

 

「所以我會變得這樣狼狽﹐」我笑一笑﹐「我最近將所有的東西都賣光﹐現在我在想找一份事情。」

 

他看著我﹐他的眼光是動人的。「—— 事情找到沒有?」

 

「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許多人失業﹐」我苦笑一下﹐「但是我還會再去找。」

 

「現在生活有沒有問題?」

 

「目前我還能過﹐」我直率地說:「我還有點錢在銀行﹐但不能支持得太久。我不想去用姨媽的錢﹐目前她雖然待我不錯﹐但我知道那好不了多久。」

 

「那妳現在應該 ——」他想想﹐然後告訴我﹐「現在妳得找一份事情﹐這是最主要的。妳能做一些什麼?蒙妮坦?」

 

「什麼都能做﹐但是我姨媽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她不想我做低等的事﹐她說會影晌她的面子﹐」我聳聳肩說:「對我自己來說﹐我並不在乎。」

 

他看著我笑一笑。「我希望我能夠幫助妳﹐目前妳要令自己做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讓自己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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