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el Good﹐久違了 —— 讀韓寒《1988》 2010 年 11 月 明 報
我是笑著、哭著、感激著、感動着、佩服著、驚嘆著﹐一頁接一頁讀完韓寒最新的小說《1988》﹐然後久違了那種「feel good」的感覺又回來了。往往在些不為意的時刻﹐總會有像《1988》這樣優秀的作品給你「溫馨提示」﹕世界無論我們對它多失望﹐仍是值得活着。
香港版
今年書展之前我對「韓寒」這個名字全無印象﹐一直以來我沒有接觸國內的書刊﹐最方便的解釋是看簡體字等於要我的命﹐也許真正的原因是﹐在這應接不暇的資訊泛濫年代﹐我沒法不得已放棄國內這片土地﹐即使它可能真的是很肥沃。然後在書展期間﹐我從報章讀到韓寒旋風式襲港﹐數千名他的書迷博迷迫爆會展中心他的講座﹐相比之下我在書展的交流會聽眾大概一百人也不到吧﹐我內心不可能不會泛起點 …… 感覺(﹖!)﹐從好的方面看﹐韓寒這個名字我是記下來了。
亮相 2010 年香港書展
最近黎海寧向我大力推薦他的《1988》及散文集《飄移中國》﹐兩本都有繁體版﹐今回我可找不到藉口了﹐結果兩本都買下來看。
《1988》可以說是一部「公路」小說﹐主人翁(是一個應該是生於八十後的記者)駕著一台 1988 年出產的旅行車﹐穿州過省去迎接他一個「快要從監獄出來」(如果你們把這書看完﹐自然會明白我為甚麼要在這裏跟足書中的文字並套上引號) 的朋友。書的開端﹐他駕著車「在說不清是迷霧還是毒氣的夜色裏拐上了三一八國道 ……」﹐駕到差不多天光他才投宿﹐看中了公路旁一家洗浴城﹐「因為這是唯一一個霓虹燈管都健在的洗浴城﹐不光如此﹐它下面的『桑拿』、『休閒』、『棋牌』、『客房』、『芬蘭』這五個標簽也都還亮著。」
他登記時問女服務員什麼是芬蘭﹐女服務沒神沒氣的沒有直接回答﹐後來又好像忽然省起來才解釋「芬蘭就是芬蘭浴」。幹嘛沒加一個浴字呢﹖「女服務員藐視著說道﹕這兩個字兩個字都是兩個字﹐這是排比﹐這不好看嘛。」
如果你讀完以上一段文字﹐仍沒有衝動去找《1988》來看﹐可能此書真的不是你的心水﹐正如我也有大堆我不喜歡也不想看的書。
台灣版 上台灣文學雜誌封面
冷靜筆觸 包一團火
《1988》就是充滿著作者這種厲害的觀察力﹐他總看到我們一般會視而不見的細微處﹐用生動的筆法勾劃出其種種荒誕及詭異之處。書中的記者後來由於一些意料不到的突發事故﹐結果和那位他在足浴城邂逅的「小姐」一起上路﹐在旅途中他們加深了對彼此的認識﹐亦因而慢慢帶出他們在這個扭曲的社會過往種種看似普通﹐一般百姓大概都是這樣過﹐但韓寒卻能轉移我們看到其不凡、離奇、無奈、不合理一面的經歷﹐為「中國」這個大拼圖的一角提供多兩塊珍貴的小貼片。
我至欣賞《1988》﹐是它和一般這種帶有「反映現實」的小說不同﹐韓寒筆觸是冷靜的﹐絕對沒有濫情﹐他更懂得把傷感集中投在最適合的時刻而不是大贈送般到處播撒﹐我說他冷靜﹐卻不是冷峻﹐讀著《1988》﹐作者的外觀很多時看似輕挑﹐例如書中那個記者下榻的洗浴城房間的窗簾有一道罅擋不到光﹐記者睡不著﹐就給鐘錢那個主動敲門上崗的「性工作者」﹐叫她靠窗站立在一張椅子上擋著那道光好讓他自已入睡。用錢就可以將人「物」化﹐相信是「大氣候」﹐是國情﹐但我總覺得韓寒這樣寫是反筆﹐我感覺到他包在心內的那團火﹐而且我清楚那絕不是我一廂情願﹐起碼看到這一段時﹐我是流起淚來。
但韓寒這種反筆也不是次次把握得那麼準﹐最近劉細良電郵給我韓寒一篇較近期的散文﹐寫他去澳洲賽車的見聞﹐說澳洲怎樣怎樣差﹐反觀中國又怎樣怎樣好﹐一看就知是借澳洲暗嘲中國﹐但我讀來卻有些少「怎又陪佢癲埋一份」的感覺﹐因為一切實在來得太白﹐太明顯﹐甚至已不是呼之欲出﹐而是未呼已出了﹐真的有些少侮辱了讀者的智商﹐如果彈讚都不是現時那般兩極化﹐應該會更有效果﹐一流的幽默往往是在於其 subtlety。
所以批評韓寒的人相信也不少﹐記得有人曾說他沒甚文化(陳文茜說﹖)﹐沒有學問(李敖說﹖)﹐但學問不是他的強項又怎樣﹖他又不是在做學術研究工作﹐而且從我讀到他一小部分的文章就從不覺得他有拋書包﹐就讓「學問」交給各大學的教授﹐去寫他們用來升職的論文好了。
與其指點 不如觀望
當然一個作者的成長﹐確是要不斷的吸收﹐學問也好、文化也好、或是日常生活給他的經驗也好﹐有了養料﹐他才能繼續開花結果﹐如果韓寒不爭氣﹐放慢步伐﹐像他這樣紅透半天的作者﹐自有市場監管﹐沒有實力示人也不可能長期撐下去﹐最重要是他還年輕﹐與其未卜先知地指指點點﹐不如給時間讓他自己去證明。也許有人擔心﹐那些隨著名氣而來的風頭財富﹐會不會把他腐化﹐令他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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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韓寒的絕頂聰明﹐他應該很清楚不妥協、踩鋼線正正是他的賣點﹐正如我剛才說過﹐一切自有市場調控﹐而且為什麼一般人總認為文化工作者好像非兩袖清風不可才叫做有品位﹖沒有出賣自己原則和良心的名成所帶來的利就和財富﹐實在是上天最大的恩寵﹐如果韓寒的書大賣﹐如果他有廣告商支持做代言人﹐這是他的宿命﹐是他的人生﹐不應該亦沒有必要逆轉﹐而金錢可幫助我們吸收更多養料也確是事實﹐我對 1982 年出生的韓寒的未來是有很期待﹐也蠻具信心的。
《1988》最後交待了書中記者千里迢迢去監獄的原因﹐對我來說﹐我完全始料不到原因會這樣﹐但卻完全合乎書中的邏輯﹐在之前的文字有跡可尋﹐而韓寒交待了探監之餘又留下一條尾巴——坐上他車那個懷孕的性工作者在醫院檢查時不知為何竟人間蒸發了。到最終在類似後記的「數年後」才揭盅。
比起「監獄」﹐這「失蹤」可以說是沒有步出我們所料的範圍以外﹐甚至有點「又是這樣」的 stereotype 而帶來稍微失望﹔神來之筆是在文字上。先前我說韓寒懂得把把傷感集中投放在最適合的時刻﹐在這本小說﹐他押在這結尾最後一段。傷感是很難掌握得恰到好處的﹐過少﹐搔不到癢處﹐過多﹐總會令人有一種被操縱﹐甚至被騙的感覺﹐但剛剛好的傷感是要命的﹐我讀《1988》最後這一段﹐淚水是流個不停。
不過我的淚水容易賺取倒也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