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鶯音 —— 明月千里寄相思           2009 12           

 

 

 
在報章上讀到吳鶯音的死訊﹐我腦海浮起了她的名曲《明月千里寄相思》。
 
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有著這樣的一個模糊印象﹕五十年代定居在香港的外省人很多在聽到《明月千里寄相思》這首歌時都會流下眼淚。其實我應該從沒有親眼見過有那些外省的叔叔伯伯聽這首歌時流淚的景象﹐我父母也沒有可能或原因無端端和一個小孩提到這些與他全無關係的小事﹐我想很大機會是「大人」們在言談間講起﹐給我無意中聽到﹐不知怎的就記住下來。直到現在﹐只要「記憶盒」一打開﹐這個景象又跳出來了。
  
五十年代的香港﹐電視以及其他視覺玩意仍未出現在當時一般人的生活﹐可能就是由於這個緣故﹐聽覺會變得特別敏銳﹐我們對那個年代的回憶很多時都是由聽覺組成﹐像在我們的四周不是住著不少不知是來自那處遠方的「外省人」操著我們聽不懂的奇奇怪怪的方言﹖當然少不了還有我們娛樂的主要泉源──收音機。
 
 
 
憑耳朵記憶的年月
對時代曲很有研究的作者黃奇智曾經這樣描寫過當時的麗的呼聲有綫廣播系統﹕
 
在整個五○年代裡﹐特別是這年代的初期﹐這個會「叫」的麗的呼聲小木箱彷彿是無處不在﹕居室的枱面上﹐屋窗邊。還有涼茶舖裡﹐特別是牆的高處做一個木架﹐小木箱放在上邊﹐神位似的供起來﹐那時節沒有電視﹐麗的呼聲就是當年的大眾普及娛樂媒介。*
 
這個媒體讓我們接觸到更多姿多采的聲音﹕除了大家都愛聽的精神食糧廣播劇之外﹐由於「罐頭音樂」尚未普及﹐很多廣播劇的開場曲、間場曲都只能選擇古典音樂的片段﹐其實對一些人來說這就是欣賞古典音樂的間接入門。此外當然還有其他類型的音樂﹐包括粵曲、歐西流行歌曲﹐和絕不可缺的國語時代曲。
 
從收音機我們就經常聽到吳鶯音這首《明月千里寄相思》。
 
在同一文黃奇智又寫到﹕
那是一個用現代眼光看來十分樸拙而單純的年代。但也是一個大變初臨的年代。中國大陸上的政權易手了﹐不少原本居住在大陸的北人紛紛南下到香港定居。一些本在國內的大企業也把資本撥到香港來 ……。
 
那確是個大時代﹐解放後由於各種不同原因﹐帶著幾許辛酸﹐成千上萬南來的「外省人」跨越了各個階層﹐有些是攜帶著一箱又一箱金條來的﹐他們在這個陌生、「落後」的環境下做生意﹐開工廠﹐當中更有不少他們的後人成了上巿公司主席、政府局長、司長、甚至特首﹐然而在成功的同時可能有著更多失敗﹐結果千金散盡、生活潦倒的例子。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接觸較低下層的外省人的機會更多──上海理髮師、裁縫、「山東差」、「一二三」﹐「三六九」飯店的侍應﹐還有挑住擔挑在街上叫賣「臭豆腐」的小販…… 不過﹐無論是貧或富﹐在那些對前景徬徨﹐擔心生意﹐或思鄉感懷﹐輾轉反側的失眠晚上﹐一首《明月千里寄相思》就帶來了一絲的慰藉﹐紓解了心中的抑鬱、寂寞﹐然後跟住他們就有足夠的士氣﹐咬緊牙根﹐繼續衝刺﹐香港的神話不就是這樣搭造出來﹖
 
無法複製的時代曲
我知道吳鶯音的首本名曲還有不少﹐像《岷江夜曲》、《我有一段情》、《郎如春日風》、《斷腸紅》、《聽我細訴》、《月落烏啼》、《大地回春》、《好春宵》….. 都是十分動聽﹐甚至可以說是百聽不厭﹐但《明月千里寄相思》的特殊歷史意義是無可置疑。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吳鶯音率先隨著改革開放來香港替「百代唱片公司」「履行」」「未完成的合約」﹐灌錄了一張全新的黑膠唱片﹐叫做《你們好﹐我是吳鶯音》﹐EMI 當時似乎是頗重視這次吳鶯音的「回歸」﹐隆重其事邀請了炙手可熱的本地音樂人顧家輝、黃霑﹐甚至較新派的盧冠廷等等替她作全新歌曲﹐而吳鶯音也改變了以前「鼻音」的唱法﹐試圖以簇新的歌唱風格出現。我記得當時EMI 有位巿場推廣部的女孩子纏著我不放﹐硬是希望我能在雜誌為這張唱片作推介。
 
這位女孩子在言談間﹐我察覺她的熱情只是僅限於在她的工作和職責﹐而不是對她要推廣的那張吳鶯音的唱片有什麼喜愛﹐更不用說著迷了。那也難怪﹐畢竟吳鶯音是早了她好幾代。
 
 
而我憑良心也確是覺得這張企圖東山再起之作平平無驚喜﹐觸動不到我﹐所以最後只好辜負了這位女孩子的一番熱誠﹐什麼都沒有寫。這張唱片推出後也不覺有什麼回響﹐後來亦不見有出CD 版﹐現在我為了寫這篇文章上google 想找有關此唱片的資料﹐也完全找不到任何相關的連結。在這張唱片之後﹐吳鶯音復出重上舞台﹐受到歡迎﹐多次上紅館甚至可能到世界各地有華人聚居的地方開什麼「四大歌后」演唱會﹐但也是限於「食老本」﹐唱她早年的舊歌。她始終是屬於解放前上海海派時代曲的演繹者﹐那張在八十年代嘗試趕上時代步伐的唱片已被徹底遺忘。
 
 
 
和吳鶯音約莫同期在上海出道的姚莉、張露則不同﹐她們早在五十年代已在香港移植、生根、開花﹐後來她們一連串流行的歌曲是逐漸地、自然地﹐也同時是必然地「香港化」﹐其他像靜婷、潘迪華、崔萍、方靜音、葛蘭等歌手更是在香港「起步」﹐可是說是港產的時代曲歌星﹐她們的歌和四十年代上海的「原型」作品確是隔著一道鴻溝﹐所以後來吳鶯音像天外來客企圖衝破「斷層」與時代接軌﹐注定是無功而還。况且那時香港早已進入「中文歌」盛行的紀元﹐突然殺出這些時空曖昧的「時代曲」﹐確實叫人不知如何去接受、欣賞它們。
 
地換時移﹕感情的轉化
時代曲其實早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早已變成絕跡的恐龍﹐但毫無疑問吳鶯音在時代曲史上是佔著殿堂級的位置﹐她那一連串在解放前上海及五十年代初期(那時她曾經來過香港錄音) 灌錄的經典名曲﹐是時代曲處於巔峰時期的絕佳作品﹐海派風格的典範。
 
特別是我剛才提到的那首《明月千里寄相思》。相對來說﹐在星馬一帶﹐可能它只是另一首旋律優美兼幽怨的歌曲﹐那邊移植了很多代的華人可能無法感受到曲中那股抑鬱的思鄉情愁﹐而台灣當年會不會由於政治理由(吳鶯音仍在大陸) 一直禁播這首歌呢﹖如果是真的話﹐就只有剩下香港了。真正欣賞﹐以至被深深打動大概就是解放後遷徒到香港那批「外省人」了﹐那麼這首歌對香港來說﹐就更具重大意義。
 
大江大海中﹐《明月千里寄相思》﹐吳鶯音這首名曲是有著它的位置的。
 
 
 * 節錄自黃奇智﹕上海歌星話當年 19827月號外
 
相關參考﹕明月千里寄相思 - 吳鶯音
                        岷江夜曲 - 吳鶯音
                        紅燈綠酒好春宵 - 吴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