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台點唱的年代 —— 嘉蓮小姐 1983年9月
我開始接觸「歐西流行歌曲」是在一九六一年冬天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記得當時我是扭開收音機聽到香港電台中文台在工展會場內直播的《工展點唱》﹐開始對節目內播出的歐西歌曲發生興趣﹐當時最受歡迎的歌曲是「Yum Yum Cha Cha」﹐而負責點唱的是「嘉蓮小姐」。
工展會過後﹐我對歐西歌曲的興趣未減﹐此後逢星期日中午十二時至一時我都追聽嘉蓮小姐主持的《星期美點 — 歐西流行歌曲及時代曲點唱節目)﹐以及在一至七點的 (每週競猜最受歡迎歌曲揭曉節目)﹐此外我又發現了許綺蓮主持的《週末點唱》、商業電台黃志恆主持的《歐西流行歌曲點唱節目》﹐稍後期還有詹小屏每天下午四點半至五點半的《歐西流行歌曲介紹》和陳韻文的 (綠寶點唱)﹔至於英文台﹐聽 Darryl Pattern、 Tony Myatt、 Ray Cordeiro 他們﹐已是升上中學﹐英文程度稍有根底時候的事了。
前幾年和丘世文談到聽歐西流行歌曲的根﹐發覺原來大家都是聽嘉蓮、許綺蓮開始的﹐當時節目內很多細微的小節﹐有些他記得﹐有些我記得﹐大家講出來﹐互相印證﹐感到很有趣﹐尤其是當年她們讀點唱信件時語氣的嚴肅和莊重﹐是現時聽慣 DJ 和聽眾「打成一片」的年輕一代﹐所想像不到的。當年的嘉蓮和許綺蓮﹐完全是 functional 的﹐在她們沒有即興和沒有口語化的聲調下﹐我們是很難捉摸到﹐她們究竟是什麼性格、什麼模樣的人﹐不過丘世文認為﹐只要細心地聆聽﹐嘉蓮和許綺蓮雖然在聲調上十分相似﹐但也隱約能夠找到一絲區別﹕許綺蓮的口吻較輕鬆﹐較 approachable﹐而嘉蓮則較 stern﹐令人無法想像到在那股聲音的背後﹐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更加增添她的神秘性。
到了我們中學末期﹐嘉蓮和許綺蓮相繼從收音機中消失﹐她們為什麼不再做點唱節目﹖她們是自己厭倦了不做﹐抑或是提早退休﹐讓路給陳任、樂仕、吳錫輝他們﹖無論怎樣﹐從此以後﹐嘉蓮、許綺蓮那一類型的播音﹐再也找不到了。上個月《號外》開會﹐丘世文很興奮地告訴我﹐他發現了嘉蓮的綜跡﹔原來她是丘世文哥哥的同事﹐是一個政府機構的高級行政官。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們即時的反應就是訪問嘉蓮﹐如果可以的話﹐把許綺蓮也找來訪問。
經過多次的安排﹐我們終於約到在一個中午去 Mrs.Kathleen Leung (你不會以為她真的姓嘉名蓮吧﹖) 的辦公室﹐skip lunch﹐做了一個簡短的訪問。
嘉蓮比我們想像中矮小﹐也比想像中年輕﹐她是我們小學時的收音機偶像﹐二十多年後﹐我們自己都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改變﹐而她竟然是一個典型中環事業女性打扮﹐又似乎使人覺得﹐二十年實在是一段很短的日子。
她說她是在一九五九年夏天進入香港電台做 part time 的﹐那時她剛唸完 Lower 6﹐暑假得閒﹐想找事做﹐當時替人補習仍未算普遍﹐而她本身對教書又不感興趣﹐結果在報紙上讀到一則香港電台招考藝員的廣告﹐條件是 form 5 程度﹐對音樂有興趣﹐嘉蓮從小學鋼琴﹐對古典音樂和歐西歌曲都很熱愛﹐於是便寫信應徵去了。
嘉蓮記得面試那次主要是試音﹐看看在咪前夠不夠鎮定。此外她還要讀一些準備好的英文﹐看發音是否準確﹐例如 Bon Voyage﹐她是不是照法文讀法﹖例如 Jose﹐她會不會將 Ho—say 讀成 Joe-s﹖經取錄後﹐嘉蓮便以 part time身分﹐主持《星期美點》和《每週競猜最受歡迎歌曲揭曉》兩個節目﹐直至她在聖心畢業﹐入了港大﹔直至她在港大畢業﹐入政府做事﹐結了婚﹐生了孩子﹐一直她都主持這兩個節目。後來香港電台從中環水星大廈搬到廣播道去﹐她因交通太過麻煩﹐才辭了這份做了整整十年的 part time job。在最後一次廣播﹐她選了「Good Luck﹐Good Health﹐God Bless You」﹐從此便退出了播音界。
嘉蓮說以前她們只是負責講﹐另外有專人替她們落碟﹐自己不用動手﹐給 cue 就可以。有一點可以解擇為什麼她們以前的風格會是那樣嚴肅、拘謹﹐原來那時候﹐她們的 logbook 要記錄得很詳細﹐她們講的每一個字﹐連那些助語詞﹐如「呀」、「拿」、「喇」等﹐都要一一記錄下來﹐在那個年代﹐根本就不可能有「即興」這一回事。閒談式的播音方法也是不容許的﹐嘉蓮覺得自己唯一可以做到有少少趣味性的﹐就是把歌與歌的名串連起來﹐譬如﹐播完「Judy Judy Judy」之後﹐她就會說﹕「跟住Judy 就去看了一部 sad movie 。」然後她就開始讀出「Sad Movie」的點唱信件。
最初嘉蓮是在節目播出的前幾天返電台﹐帶一大堆點唱信回家整理﹐然後在星期日中午再帶返電台讀。後來做熟了﹐她就在節目開始前一小時才回電台處理信件﹐甚至寫 log 本也日漸簡單﹐到了末期﹐填上歌名就算﹐其他什麼都不寫。
嘉蓮說她和許綺蓮是最先替自己的節目加上 theme music 的﹐令到節目本身更有 identity (星期美點) 她是用上「Perhaps Perhaps Perhaps]﹐而《每週競猜》﹐她則用「Lisbon Antiqua」﹐她說這首歌開頭那段鼓聲﹐有點懸疑的味道﹐配合節目「競猜」的性質。
講到歌星和歌曲﹐嘉蓮說以前時代曲的數量很少﹐播來播去都是那幾首﹐早期些的如「祝福」「秋水伊人」、「香格里拉」、「三年」﹐或藝術歌曲如「歸來吧」、「教我如何不想她」﹐稍後流行的有「不了情」、「峇里島」、「情人的眼淚」、「今宵多珍重」、「說不出的快活」、「我愛恰恰」等﹐怎樣也比不上歐西歌曲那麼多數量﹐而聽眾也沒有點唱歐西歌的歌迷那般狂熱﹐其中以 Pat Boone 和 Cliff Richard 的歌迷最癲﹐一個人可以寫幾十封信來點唱﹐務求要把他們的偶像的歌曲捧到第一位﹐因為最受歡迎歌曲的位置﹐就是以點唱信件的多寡來計算﹐不過假如嘉蓮認得那些點唱信件是來自同一人﹐她是不會計那些信件的。
另外嘉蓮也收到不少給她本人的信件﹐以及在節目前打來找她的電話﹐有些罵她為什麼不讓他們的偶像歌星得到第一位﹐有些問她拿照片﹐有些要和她通信﹐有些還要替她組織 fan club﹐但她從來都沒有回這些信﹐或接聽電話﹐她認為只要接聽了一個電話﹐以後就「冇得完」了﹐所以不如不聽。她覺得她做點唱是業餘性質﹐是一種嗜好﹐以不妨礙她正式職業和家庭生活為原則﹐沒有想過要去出風頭﹐所以一向都沒有與聽眾作任何點唱以外的接觸。即使有些熱情聽眾在電台外等她下班﹐也不會認得她是嘉蓮﹐因為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照片公開過﹐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工展點唱》﹐在「工展會」現場的人會見過她的樣子。
做了點唱整整十年﹐薪酬方面﹐《星期美點》一個六十分鐘的點唱節目是四十五元﹐後來加至六十元﹔《每週競猜》則始終都是三十元半小時﹐平均一個月有三百元以上的收入﹐這個數目在十多二十年前﹐實在是很可觀的額外收入。
除了金錢方面﹐嘉蓮覺得播音生涯箇中的苦樂﹐現在回想起﹐仍然是相當的enjoy﹔去唱片室找唱片﹐很多時候都要「巴結」一下唱片室的管理員﹐試過很多次﹐她明明預早 book 了的唱片﹐到時都會給別人借用去﹐臨時要改播另外一首歌。還有一年一度的《聖誕慈善點唱》也是令人難忘的﹐連做幾晚至深夜﹐不斷聽電話、讀點唱姓名﹐讀到冇晒聲。
嘉蓮說當年在電台芸芸的播音員當中﹐她和許綺蓮可算是最有反叛性的。因為當時的播音全是現場直播﹐很少是預先錄音的﹐連當時做 full time 最紅的張雪麗也是現場直播﹐但她和許綺蓮﹐如果在節目那天有事﹐就會要求預先錄音﹐不過嘉蓮補充﹐現場直播其實更省時間﹐因為直播﹐不能有任何的更改﹐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去做﹔但預先錄音﹐沒有了心理負擔﹐反而毛病多多﹐要更正和剪接﹐結果一個小時的節目﹐往往要一個半至兩個小時才錄完。
港大畢業後﹐入港台做事﹐對嘉蓮來說是很順理成章的﹐但為什麼她結果去了政府另一部門做事呢﹖嘉蓮解擇﹐當時的台長周乃揚的確是多次邀請她加入港台﹐但當時英文台只請英語是母語的人任職。當時在英文台任職的華人只有一個在英國土生土長的 Irenie Yuen﹔加入中文台﹐嘉蓮本身主修英文﹐九張 papers 都是 Eng. Lit.﹐一入中文台又有點學非所用﹐所以結果還是推了周乃揚這份好意。
我們訪問嘉蓮的時間很短促﹐不過在這個短短的訪問中﹐我覺得嘉蓮強調她和許綺蓮當年的「反叛性」﹐在現在的標準看來﹐實在是微不足道﹐但﹐on the other hand﹐路是一步一步行出來的﹐在 DJ 這條路上﹐嘉蓮和許綺蓮都留下了她們的足印。
在訪問完嘉蓮的幾天後﹐我因事要見一位律師﹐發覺他的秘書十分酷似許綺蓮。以前我曾在電視見過許綺蓮唱歌﹐依稀還有些印象﹐訪問嘉蓮那天﹐她也說在幾個月前曾碰到過許綺蓮﹐許綺蓮現在是做秘書﹐那麼我眼前這位律師的秘書會不會是許綺蓮﹖如果是﹐就真是太巧合了。
第二天我打電話到那個律師樓﹐找 Elaine Hui。
電話小姐問﹕「Elaine﹖」
我說﹕「XX 律師的秘書是不是 Elaine﹖」
「你指 Millie﹖」對方答。
我沒有再追查下去便收了線﹐竟也鬆了一口氣。嘉蓮和許綺蓮就好像一個保存了二十年的大秘密﹐如今嘉蓮這一半已經揭曉出來﹐那麼就讓秘密的另外一半﹐繼續保持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