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遊園驚夢》變做《XXX 夢》  197711 

 

 

 

 
看完大學實驗劇團演出的《遊園驚夢》之後﹐我就懷疑我以前讀書時怎可能那麼喜歡白先勇﹐所以我一看完戲回家就立即在舊書堆裏找出白先勇的原作﹐把它仔細重看一遍。小說的《遊園驚夢》﹐雖然已經被我在這些年來看過 n 次﹐早已失去了初讀時的新鮮感﹐但它的結構、它的韻味、它裏面蘊藏的感嘆﹐依然沒有走樣﹐錢夫人每次離場﹐都能引起我一陣低徊。這次大學實驗劇團演出的失敗﹐不是白先勇的錯﹐是改編的錯﹐這個劇既沒有「遊園」﹐也沒有「驚」﹐幾十分鐘只是看著主角錢夫人發白日「夢」﹐小說題目 (也就是全劇的主題) 四分之三被刪掉﹐怎能不叫人愈看愈啼笑皆非。 
 
其實在未看此劇之前﹐我已經擔心:他們究竟如何將《遊園驚夢》搬上舞台﹐因為這個短篇十分注重女主角的內心活動﹐而話劇一向是種比較適合表現外在世界的媒介。John Simon 曾對名著搬上舞台這個問題﹐作過以下的結論:If it is worth doing it can’t be doneif it can be done it wasn’t worth it 。這回魏紹恩的改編顯然是十分草率﹐在情節上﹐舞台上的「夢」和小說《遊園驚夢》並無多大分差﹐可稱得上「忠於原著」﹐總之每次演到書中錢夫人的內心獨白時﹐其他演員就借故入後台﹐或者索性將動作凝注﹐燈光較暗﹐等錢夫人站在 spotlight 下將內心獨白講出來﹐講完之後﹐燈光恢復明亮﹐宴會繼續進行。這本來沒有什麼不妥﹐但我覺得白先勇的句子本是寫來當做錢夫人的思路﹐並非當做演講詞﹐現在一旦將這些內心的活動用口講出來﹐味道就完全不同﹐給人很不自然的感覺﹐這是是次演出的第一敗筆。 
  
 
 「夢」的第二敗筆是在演員的造型方面﹐就拿飾竇夫人的何者香來說﹐她除了經常忘記台詞之外﹐其服式髮型也完全不符合她底臺北上流社會名太太的身分﹐那件迷你旗袍和那個高髻使她更像十幾年前的本地八婆。至於演程參謀的吳小山﹐無論樣子行為都似足電視藝員張之珏﹐其實我們有一個張之珏已經很夠很夠了﹐怎料到現在又多來一個﹐但見他在台上不斷自我陶醉﹐竭力保持他自命不凡的風度﹐除了這些他簡直一無是處。但這都是小疵﹐我所說的敗筆不是指他們﹐而是指那個戴金絲眼鏡、不知是演余參謀抑或洪司令的肥佬。他每次出場都一定「爆肚」一番﹐在對白間加插些無聊的笑話﹐以為可以增加熱鬧氣氛﹐我認為這是對白先勇《遊園驚夢》最大的侮辱。 
 
丘世文曾說過這次演出的風格是 expressionistic 的﹐我同意《夢》基本上是很有表現主義的味道﹐表現主義有它本身特色﹐它是悲觀的、絕望的、形式的、宿命的、是 pre-determined 的﹐它是不容許任何「即興」成分在內的 (請參看 Munch的畫或者任何一部德國二十年代的 UFA 電影)﹐如今這位參軍 / 司令不時來個《歡樂今宵》式的爆肚﹐雖然不致影響主題或劇情發展﹐但《夢》在形式上、精神上的完整性就完全被破壞無遺﹐我們除了要批判該演員的多餘之外﹐編導的疏忽和容忍也是不能原諒的。 
 
不過《夢》的第三敗筆﹐也是全劇最大的失敗﹐是編導處理錢夫人這個角色。在未繼續談下去之前﹐我首先必須承認飾演錢夫人的何漪漣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舞台演員﹐我在去年看《三毫子歌劇》時已對這位專門鑽研中世紀英國文學的港大女副講師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今次在「夢」﹐她的確落足心機去演﹐而且十分入戲﹐特別是當她唸獨白唸到以前和錢將軍參謀那段情的時候﹐她不但流出真眼淚﹐而且她整個人就像一座快要爆發的火山﹐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歇斯底里﹐都是表情﹐她在那一段戲的表現足以令她躋於田納西威廉斯女人的行列﹐她可以演任何一齣田納西威廉斯的戲﹐而絕不遜色於謝拉亭佩芝。但今回何漪漣實在「太」落力了﹐她的演出實在「太」好﹐表情實在「太」豐富﹐豐富到大大超出了角色的要求。 
  
 
 
寫到這裏我要交代一下本文開首的時候﹐我說此劇沒有「遊園」、沒有「驚」﹐只有「夢」這一句話﹐我認為要「遊園」﹐心情一定要有起碼的輕鬆﹐苦兮兮的就根本不會去遊園。我覺得白先勇筆下的錢夫人從臺南趕到臺北﹐穿了件舊衣裳去參加竇夫人的宴會﹐一定不會抱看上斷頭台的心情﹐她只不過想去風光一下﹐見些舊朋友﹐重溫一下以前在南京時的輝煌日子﹐雖然她也會察覺到她的衣服在燈光下舊了﹐但她仍能找到一個藉口去安慰自己﹐繼續去「遊園」。白先勇的精彩處是在他描寫錢夫人在宴會中逐漸發覺人事的變遷、身分的轉移、光榮的消逝﹐因此才有最後的「驚夢」﹐驚破了她那個早已成過去的繁華夢﹐現在導演和何漪漣都沒有掌握到錢夫人心情的變化﹐演來完全沒有層次。一開場﹐我們在黑暗中聽見劉副官和錢夫人的對話﹐錢夫人的聲調是充滿哀傷、自憐、淒怨、痛苦、self defending 的﹐而何漪漣就是用這種聲調、這種表情去演畢全劇。 
 
天啊﹗她既然一開始已是那麼痛苦﹐她為什麼還要從臺南趕來臺北受罪﹐為什麼她不避開這個宴會﹖或索性留在臺南﹖再說如果她一直都是那麼哀傷﹐又何來「驚夢」﹖顯然編導魏紹恩只求過紙搬字﹐交代情節就算數﹐完全沒有留意到層次的問題﹐而何漪漣則一味掛住發揮演技﹐猛做內心表情﹐沒有去理會角色的發展﹐結果話劇《遊園驚夢》最高的評語只能是一句 —— 落力演出。 
 
不過最後送客一場﹐劉副官逐一宣布客人的座駕來臨﹐而客人逐個逐個離開﹐剩下錢夫人一個﹐氣氛就處理得相當好;及散場前﹐錢夫人那句著名的完場白﹐何漪漣也講得恰到好處﹐完全沒有過火﹐總算令觀眾在離場前留下一個好印象。 
 
最後我不得不提場刊介紹《遊園驚夢》的那段英文﹐文筆之差實在罕見﹐我奇怪它怎會被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