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教育二、三、四 —— 亦 舒 1980 年 5 月 號 外
(二)
為了水滸傳﹐在寫字樓與張吵起來。張是市政局多個電影藝術節的統籌主任﹐很典型的政府官員。月入過萬﹐生活正常愉快﹐把家庭照顧得十分妥善。
張說一個人不能因為另一個人不看水滸傳而生他的氣。
我說可以。
張說一個人不可能懂得一切。
我說水滸傳不是一切。身為中國人﹐水滸傳只是 common sense 的一部份﹐不用找藉口﹐這是不值得原諒的一件事﹐即使得到劍橋大律師的文憑﹐不看水滸傳也是一種心靈的殘廢﹐這種殘疾一路遺傳下去﹐後患無窮。
他一怒而去﹐隔了足足兩個星期﹐窄路相逢﹐他問﹕「你還在氣﹖」
我還在氣﹐一生一世不會原諒他﹐一輩子記仇。
不看水滸傳的男人 ……
中國大概不是因為水滸傳而強的。
香港的教育不過包一個青年人獲得一般知識﹐通過考試﹐假如他懂得做人﹐在機關中平步青雲不是難事﹐如果他喜歡﹐也可以追電視台小明星或是香港小姐。文化是叫子女去學鋼琴 …… 至於宋徽宗是否姓宋﹐interview 中不考這一條。
如果見工問答紅樓夢的細節﹐我早就位極人臣。也許張是對的﹐花時間學習不能用的功夫﹐於經濟學不合﹐何必為水滸傳生氣﹐家家戶戶像張家那樣安泰﹐國家也就強了﹐總比捧著才子盡熬窮好﹐衣食足然後知榮辱﹐一味固執﹐吃虧的自己。
原來賢的是他﹐愚的是我。
亦舒又怎樣看這版本?
香港的教育半點兒不錯﹐明年張某一定又高升有望﹐並無後患﹐水滸傳只是一條尾巴﹐隨香港教育進化﹐遲早退化無縱。
(三)
我並沒有看《夜車》﹐因認為反映現實﹐香港年青的一代也不儘是那樣的﹐也有我姪女兒這般的小女孩﹐聖保羅男女校的高材生﹐為應付會考讀至半夜﹐謝絕應酬。
但是哥哥說﹕「可是拍一個小女孩唸書唸到半夜﹐有什麼用﹖好學生又不是基本電影觀眾﹐當然是《夜車》這種戲能引起共鳴﹐同類多。」
我不敢辯駁﹐大概是對的。
香港擠滿各式各樣的年青人﹐不一定都認為教育是生活中不可缺乏的一環﹐大家都活得快活自在﹐戰勝環境﹐苦中作樂﹐八優一良的會考生與午夜場基本觀眾同樣能造成香港社會的繁榮。
夜車式的一群頂愛攪簡直覺得千辛萬苦考大學的一班友憨X居﹐也許他們永遠做不了市政局議員﹐但是誰關心﹖他們才是真正生活過的一群。
(四)
我老覺得目前香港遍地黃金﹐根本不需花很多勁去揀﹐一個人需要很大的定力﹐才能堅持唯有讀書高﹐然而知識是一切廉恥感的泉源﹐讀書人最大的痛苦是許多事做不出來﹐錯過太多。
香港一切的考試制度 (包括考車牌) 都志在使考生肥佬﹐以便挑選精英中的精英﹐教育失去本義﹐讀書只為通過考試﹐試卷上不會出現的問題白痴才去思慮﹐因此學習的過程中樂趣甚少﹐痛苦太多。
讀書也不過是為了保證將來能獲得更好的賺錢機會﹐非常簡單的現實問題﹐香港的李太白繳不清電費﹐他就得點洋燭。
不待很久﹐讀幾首詩詞也屬於一種奢侈的嗜好﹐像一些人集郵﹐學習國畫一般。
嗚呼﹗
或者這樣的鄙視香港教育是不應當的。每當〈天佑女皇〉一響起﹐我就告訴自己﹕不愛聽﹖願否回大陸﹐或是到台灣﹖然後我就霍然起立﹐我們毫無選擇﹐不止是教育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