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論香港教育        19801        號外

 

 

 

香港教育之一 —— 我的教育

 

白先勇為市政局設講座的時侯﹐我問同事麗絲﹕「你聽過白先勇﹖」 

她點頭。 

 

「你看過白的小說﹖」 

她搖頭。 
 
「你讀過張愛玲﹖」 
搖頭﹐不知她是誰。 
 
「知道愛新覺羅溥儀﹖」提她﹕「『我的前半生』﹖」 
她從沒聽說過。她畢業於香港大學歷史系﹐廿三歲。 
 
「你可知道有我這個人﹖」實在忍不住。 
麗絲笑道﹕「我知道有這個名字﹐但從來沒讀過你寫的東西。」 
 
我第一次懂得原來我比張愛玲出名。 
 
呵﹐他們在香港的大中小學﹐倒應教些什麼呢﹖除了那一科目的功課外﹐還能學到什麼呢﹖ 
 
從前的港大生尚有一種白象式的氣質﹐現時我在街上結識的港大生﹐在席上「啜啜」有聲地著魚骨與雞腳﹐我說﹕「請你住聲好不好﹖」他﹕「這是我的享受。」我﹕「你不能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他愕然﹕「你痛苦嗎﹖」我﹕「非常﹗」 
 
像舊郵政局與淺水灣﹐以前的港大是一種代表性形象﹐至少他們的英文是說得好的﹐那時瑪利諾 F5 生巳屬天之驕子﹐港大的舞會、港大的前途﹐都令人嚮往。 
 
 
可是看現在的港大生。 
 
港大畢業﹐港大任職十餘年的 Jessie Tong 說﹕「他們現在不再舉行 ball﹐只忙著開會﹐牛記笠記 ……」從前她為了聖誕舞會﹐特地做一條長裙去赴宴。 
 
這不是虛榮﹐社會應該有各種各樣的模式﹕古典高雅、普羅大眾、老幼成宜﹐以便市民各適其式﹐有所選擇。 
 
把港大拉至中大風味﹐比拆掉尖沙咀鐘樓更為浪費﹐多麼殘忍的舉止。 
 
 
以前盧景文的粵音英語﹐因為物以罕為貴的緣故﹐只有覺得有趣、可愛。現在一聽到港大生的彆腳英語﹐淨嘔氣﹐不懂庚辰本石頭記是啥也就罷了﹐香港政府從來沒否認這不是個殖民地 —— 為中國的文化呢﹐還是為飯碗﹐選擇是明顯的﹐可是連看家的本領都做不好﹗ 
 
無論西裝穿得多挺﹐領帶結得多花妙﹐他們不再為女性推門﹐乘電梯時一樣與婦孺爭先恐後﹐一般與中大生以考政府空缺為樂﹐閒時閱讀者文摘 …… 
 
那種風頭、驃勁、驕氣﹐一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至為憂傷。 
 
因為曾經一度﹐我崇拜港大 —— 那個時候﹐誰不呢﹖ 
 
那日跟李怡說﹕「香港的教育 …… 英文程度吃驚的壞。」過一會兒又說﹕「中文程度自然更糟。」 
 
他們也學得一些普通知識的皮毛﹕英國文學、英文語言、地理、數理化、歷史、中文、家政﹐止於此﹐僅僅離開鄉下人的領域﹐比起台灣、新加坡﹐香港的中學生﹐說怎麼都懂得多一點﹐可是我們不能老跟落後的地區比﹐再比下去﹐直比到剛果﹐那簡直是太優秀了。 
 
香港的教育。 
 
讓我作一個抽樣調查 —— 舉例我自己吧。 
 
我的中小學教育費只有港幣二百二十元。 
 
小學﹕北角官立下午班﹐五元一學期﹐每年兩個學期﹐一共六年﹐共六十元。 
 
中學﹕何東女子官立中學﹐十二元一學期﹐每年兩學期﹐一共五年會考畢業﹐共一百二十元。 
 
預科﹕在原校讀﹐兩學期﹐每學期十六元﹐共三十二元。 
 
總共二百二十二元。 
 
你不能說香港政府對我不好。 
 
小學之前﹐讀過蘇浙幼推園﹐在該處學會了講國語。 
 
我從來沒有補習老師。 
 
只在法國文化協會學過一整年法文。 
 
這就是我在香港受過的一切正式教育﹐根深蒂固﹐我是一個香港小市民。 
 
在小學﹐我學會了基本英文文法﹕ 
 
He is thin.
He was thin last year.
He will be thin next year,
He has always been thin. 
 
以及大欖湧水塘的加侖容量﹐還有「床前明月光」﹐勞作堂織過一條圍巾﹐家政課做炒飯蛋糕﹐作文的時候寫﹕「將來畢業﹐希望做一個教師 / 女警 / 清道夫 / 護士 / 消防員 …… 
 
學生簡直不會想做其他的工作﹐非得為人民服務不可。 
 
六年級順利畢業﹐考小學升中試。 
 
我記得清清楚楚﹐國文一卷中有拼句子試題。母親那時候尚未入基督教﹐咀裏常吟詩詞﹐因此我輕而易舉地拼出「兩岸猿聲啼不絕﹐輕舟巳過萬重山。」 
 
我得到何東中學的學位。 
 
在這之前﹐各同學慌忙的報考名校﹐我與我的父母卻毫不但心﹐我根本沒有考過第二間學校。 
 
填志願的時侯﹐我填「庇理羅士」﹐因為當時同學戴寶心的姊姊戴寶齡唸那間學校﹐我羨慕。 
 
我亦填「何東」﹐因為鄰居顧老師的女兒黃正煜唸何東﹐十一歲半的孩子懂的就這麼多。 
 
我聽都沒聽過瑪利諾、拔萃、英皇五世、英華、聖保羅 …… 沒有人告訴我。 
 
住在北角﹐走路五分鐘上課﹐那便是生活全部。 
 
(直至兩年前﹐我才發覺當時許鞍華﹐原來就是幼時鄰居﹐母親記得她﹐她記得有個女孩叫「妹頭」﹐這是童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
 
如果我的二哥不是在一九五九年自大陸抵港﹐教育止於何東女中。 
 
我曾在中學畢業後唸師範學堂 —— 我考取羅富國﹐曾讀過一天書 —— 嫁個中學教師﹐養兩個孩子﹐到今天仍在課室中﹐肥胖地、愉快地、大聲地教孩子﹕ 
 
This is a man No, This is a pen. 
 
至少我的英語發音比別人準﹐分得出 shot, shoot, shit, short, shirt 的讀音。 
 
我不會是苦心孤詣的第二個小思﹐或是西西﹐但簡單的生活是無瑕可擊的。 
 
週未搓麻將 …… 別又扯遠了。 
 
但是二哥自大陸出來﹐口述綠袍老祖的故事﹐自街邊買來「野草」﹐開始為工商日報寫寫小說﹐教弟妹讀聊齋誌異﹐忽然之間水平線擴大﹐我發覺天下樂趣很多﹐接觸到「請沿此路過」以外的知識。 
 
校方並沒告訴學生有關第一映室﹐教科書中沒有異鄉人。美術科中沒有達利的斑戟鐘。 
 
我不能把自修與倫大入學試所得的知識分開。 
 
如果我光是個自修生﹐說不定會開始告訴你﹐小說中的女主角喝紅酒是因為酒的顏色配她的裙子 —— 的確有人犯下這種彌天大錯。 
 
如果我只往英國野雞大學唸過幾年﹐許會像那種廣告雜誌中的「尚男」﹐指明心愛的作家是哈勞魯賓斯。 
 
我想接受教育是終身大事。自學校開始﹐不過是基礎﹐下了種子一直長﹐至死時停止。 
 
香港的教育並不重要﹐友人間不少月入逾萬﹐有人只靠寫零星生活瑣事過活﹐炒金子買賣樓宇﹐甚至到六國販駱駝都大不乏人﹐都生活得舒服。氣質固然是很抽象且不必要的奢侈﹐單為了這個﹐就不必了,不過學習是這麼有趣味的事﹕ 
 
怎麼叫做英文好呢﹖有什麼標準呢﹖陶敏明說狄龍的英文巳經夠好了﹐因此狄龍不需要再學。 
 
而我老認為我的英文差﹐我去買了《Increase Your Word Power》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