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談性之一 —— 粗話          1979 7            號 外  

 

 

 
據我記憶所及﹐老母從來沒跟我提過「性」的問題。中學也沒選生物課。可是我十五歲開始寫愛情小說﹐請不要問我是怎麼寫的﹐那時候的愛情與性扯不上關係﹐恐怕像我母親所唸唸有詞的:「能力來自上面。」母親是最最誠心的基督徒﹐生我那年已經三十有七﹐她的更年期與我的青春期相撞﹐不亦樂乎之餘﹐只好自家中搬出來住。 
 
故事應該自家中開始﹐我第一次接觸到性是在明報做記者時期﹐當時只我一個女記者﹐且只有十七歲﹐聽見一大班男人呼五喝六﹐知道是粗口﹐但不大明白﹐於是問明報的編輯:「那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編輯搶白: 「你別問好不好﹖」 
 
「到底什麼意思﹖」 
 
他實在沒法子﹐在一張白紙上寫五個字﹐遞過來給我瞧﹐我一看﹐上面寫著:「男人生殖器」﹐哦﹐我想﹐原來如此。 
 
沒什麼了不起。 
 
但即使是今日﹐我也從來不與女友、姪女、嫂子等人談到性問題﹐大概是養成習慣了﹐不便啟齒。 
 
人家問我與方盈、南生去年常聚首的時候說些什麼﹐不蓋你﹐我們談話的題目是很偉大的﹐從「中國是無望的了」到「但維斯康蒂的確是個好導演 ……」﹐真的﹐甚至伏在地上看中國最新地圖﹐也不談到任何與性有關的問題。 
 
一年偶然遇見一二次黃霑﹐這是接觸到性最多的時候﹐黃某會死命指牢身邊的林燕妮﹐聲嘶力歇地:「你問她﹐你問她﹗她可以告訴你黃霑行不行﹗」似乎行與不行真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雖然自幼沒接受過性教育﹐但我對性採取自然而開放的態度﹐沒有任何偏見﹐我始終覺得黃君是個可愛的人﹐最近「歡樂今宵」的歌星大會串中﹐他跟何守信說﹕「…… 我知道我口琴吹得不大好 ——」我馬上大笑特笑﹐幾乎獨個兒自沙發摔到地上﹐我認為自己是個很大方的女人﹐上海人說的所謂「白相得起」﹐決不因為男人的葷話與粗口引致皺眉、臉紅、蔑視、扁咀。而且對這類言語的品味甚高﹐該笑時笑﹐該置之不理時若無其事﹐換句話說﹐從未因男人談到性的問題而失態﹐想起來蠻驕傲的。 
 
在這方面的態度恰到好處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太隨和會變十三點。太拘謹顯得做作。 
 
我自己偶然也說粗話﹐多數為了發洩心中一時上湧的濁氣與憤恨﹐偏愛粵語﹐平日還是很斯文的﹐我父母從來不說粗話﹐父親真是個溫文的小市民﹐二哥表達能力太強﹐根本不需要添增粗口作助語詞﹐三哥整日不在家說一句話 …… 沉默寡言﹐粗話沒機會在家人面前運用。弟弟是說的﹐多數在忍無可忍﹐額露青筋的狀態下發誓。我們一家並非善用粗口之徒。 
 
除了報館裏中人﹐電影界的人開口也離不開粗話 —— 國語人的所謂「髒言」﹐但凡髒﹐可想與性有開係。 
 
林青霞可以肯定是不說任何髒言的﹐但當年的李菁與何莉莉卻是其中好手。男人其實很怕女人潑。有一日莉莉穿件低胸衣裳晃來晃去﹐羅烈上前故意偷偷地張望又張望﹐莉莉忍不住把衣服拉開:「看﹗看你的媽﹗」從此羅烈叫她「媽」。 
 
我認為這一類髒話非常幽默可喜﹐無傷大雅﹐且富時代感。我喜歡莉莉﹐泰半是為著這種直爽自然。簡而清說:「在適當的地點﹐與適當的人﹐說幾句適當的粗話﹐實在有震撼感。」這是可以相信的。 
 
 
粗話也可以說得和藹可親﹐我曾聽過一個賣水果的小販與賣冰棒的小販對話: —— (X 代表粗口。
 
X﹐」一個說:「你快 X X 點橘子去﹐這對 X 你有益。」 
 
XX 你﹐」另一個: 「這怎 X 好意思﹐你不 X 用做生意了﹗」 
 
「無 X 所謂﹐X﹐你也太不 X 大方了 —— 
 
「那麼﹐X XX﹐你拿 X 點冰條給 X 你家人吃﹐好 X 吃的啊﹗」 
 
兩個肩並肩﹐笑得非常開心。 
 
嘿﹗你別說。 
 
可是平心而論﹐能不說就別說﹐十餘年前女人開口說粗話﹐有震壓力﹐說粗口也是藝術﹐亦有潮流﹐現時這潮流已經過去﹐像吸煙﹐除非真有需要﹐否則女人當眾夾枝香煙﹐到底難看相﹐不信照照鏡子。也等於服鎮靜劑 …… 都開到荼糜花事了 —— 難道大家不見得俗﹖等於花生漫畫與小王子故事﹐別再提了﹐拜托。(
 
通常不趕時間﹐擠公路車﹐會看見一群群青年蹲在座位上﹐眼睛斜斜瞄住女搭客們﹐咀裏口沫橫飛的 XXXX。也打量他們﹐真是可憐﹐這些年輕人﹐不知何去何從﹐精神沒有寄托與發洩﹐說幾句粗話讓它們無意鑽入女人的耳朵﹐已是最高度滿足﹐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憐﹖對於這些情形﹐我是很少生氣的。 
 
也有下流男人因被拒門外﹐見得他被得罪了﹐隔著門罵粗口。我還是不動氣﹐上海人口中的所謂癟三﹐是不能計較的。各式粗口聽多之後﹐跡近麻木﹐我卸尚肯定粗話與性有莫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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