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節三部原創劇 - 各自各精采 2012 年 3 月 信 報
今年藝術節三部本地原創劇《野豬》、《示範單位》及《愛之初體驗》，各有精采動人之處，替本地劇壇注下強心針。
莊梅岩編劇，甄詠蓓導演的《野豬》，可能有黃子華助陣的緣故，特別耀眼觸目，輿論反應好像也很熱烈，看來莊梅岩是穩坐本地一線編劇了，就我看過她以往幾部作品及今次的《野豬》，每部劇的背景取材不單止獨特，而且絕不類同，我想應該全都是超出她人生經驗以外，除了做足資料搜集，還要作者本身有著無比的想像力，莊梅岩確是一位極具創意的編劇人材。
莊梅岩
《野豬》正如她自己說是「政治寓言」，是鑑於香港近年言論、創作自由受到各種有形無形的打壓有感而發的言志作品，我是很敬佩她的道德和良知勇氣。
林嘉欣在劇中的造型
其實我對這類有宏大旨題的 message drama 是有所保留，當劇本變成是為主題服務時，很容易會流於叫喊空洞口號，成了傳聲筒，甚至淪為銅幣另一面的樣板戲，幸好莊梅岩也有考慮到這一點，所以她沒有交出一個黑白分明的劇本，反而偏向勾劃更多灰色地帶，埋下地雷，包括幾個看來是英雄人物的主角在性格上無論是本著怎樣崇高的理念，也有其缺陷和軟弱的時刻，及在作出抉擇時的私心和失誤，人性確是遠比我們想像中複雜，很多時 righteous 往往在不自覺時會變成 self-righteous，我慶幸莊梅岩沒有一廂情願歌頌她的英雄，或漠視要締造一個公義社會所過遇到幾乎不可能的難度。像第一幕終結時林嘉欣那段滔滔不絕的對白道出小市民對我們珍惜的公義、真相及言論自由的冷漠和鄙夷，確令人不寒而慄，加上林嘉欣那 chilling 到接近冰點演繹，是全劇最驚心動魄的時刻。
潘惠森的《示範單位》一如過往，主角全是在社會上掙扎求存的小人物，今次是三個爭生意爭到打崩頭的地產經紀及兩個準買家 —— 一對看示範單位已看了十年的夫婦，這可不是一般諷刺時弊的電影／電視／舞台劇，它的結構也一如過往，十分複雜，有著多重闡釋層面，我絕不敢說我看得明白，而這正就是藝術的魅力所在，不需要什麼都列得一清二楚，譬如劇中三個地產經紀怎會變成鬼魂一直都沒有明確交代，但一部好的作品有時跳過邏輯，反而會為觀眾帶來一種直嵌入心，難以言喻，甚至會引起不斷迴旋的感覺，看《示範單位》我是有著這種感覺。
潘惠森
潘惠森的劇本一向粗口滿場飛，一年前我寫他的《遺禍人間》時曾提到他那些夾雜著粗口的對白那份音樂感，但今次我的感受更為深沉，看《示範單位》我無法不聯想起 David Mamet 的名劇〈Glengarry Glen Ross〉，兩者的背景同是人吃人的地產經紀行業，而且都粗口講過不停，Mamet 劇中的粗口充滿著壓逼力和爆炸力，像在一巴一巴掌摑觀眾，但看著《示範單位》三個男主角用盡至可以想得出的刁鑽的粗口鬥嘴（潘的男性鬥嘴和甘國亮當年那些電視劇的女性鬥嘴雖相隔幾十年，卻互相輝映），我更感到無限的蒼涼和淒然，或許在生活的重擔和重重壓力下，講粗口是剩下唯一可以作為自我調節和逃避的方法了，在被時代洪流打跨和淘汰前，也確只能從連珠發炮的粗口拾回一些男性的尊嚴和威風，為勞碌乏味的人生添上一些異採，治療社會上一眾傷痕纍纍的失敗者。
Glengarry Glen Ross 電影版 Alec Baldwin 爆炸性的演出
劇終三個經紀化成劉關張形象被推到舞台的最前端，像要把中國民間一向崇尚的那種其實早已被扭曲及濫用的所謂「兄弟情」赤裸裸的逼觀眾面對，也帶來無比視覺及心理上的震撼。
不過藝術節最令我興奮還是看到年輕劇作家李穎蕾第一部作品，由李鎮洲導演的《愛之初體驗》，好一次不妥協，不按「常理」出牌的演出！
近年本地劇場的水準其實不差，但可能是香港的特色吧，創作也變到那末的「精叻」，機關算盡，那些搞笑位、感動位、粗口位、親情位、啟示位、主題傳遞位都有如執藥般編排到比電腦更精密，務求觀眾滿載而歸。感謝李穎蕾、李鎮洲，我終於看到一部劇給我呼吸的空間，它竟如此有膽量營造很多沒有對白的空場，靜止的畫面，更沒有畫公仔畫出腸把關係、感情、主題等交代得明明白白，一些主要的情節，對白都好像繞過觀眾，沒有出現在舞台上，我們只能憑一些線索去猜想、合併。
李鎮洲、李穎蕾、楊淇
這是一部有關一個破碎家庭的故事，看這劇就有如看到不整全的碎片，但正是不整全令到全劇彌漫著一種奇特、似近卻遠的曖昧性，而五個演員精湛的演出也燃亮了全劇，特別是三個女角，演女兒的楊淇令我幻想我鍾愛的 Rebecca Hall 年輕時會不會就是這個樣子，演母親的伍潔茵的壓抑演繹同時又能表現出作為一個女人有血有肉的一面，是難得的平衡，演姊姊的郭翠怡，起初是那種典型很「萌塞」、「唔好惹」的「港女」，但慢慢卻呈現出她內心人性和感性的一面，確能為香港某一類型的女性作一次小規模的翻案。
楊 淇 Rebecca Hall
當然，如果不是藝術節委約，這樣一部如此不商業的作品確是很難有機會在香港的舞台上演，作為一個初出道的編劇李穎蕾難得有著大家風範，但將來在沒有「委約」的情況下，她的作品又會是什麼模樣呢？我還是有點擔心計算機她可能已握在手中了。
※ 小宇按：此文在報章刊登時可能篇幅關係，刪掉了一段評論《野豬》的文字，無論是讚是彈，都是對《野豬》的臺前幕後，特別是編劇莊梅岩有點不公平，在此﹛出的乃全/ 原文。另報章上的小標題「愛之初體驗機關算盡」，亦剛好與我原意相反，其實我正是讚它沒有機關算盡，總覺得有必要在此交待。
相關參考：《野豬》promo (優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