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未死 —— Salute To 四面夏娃 1996 年 12 月 號 外
以前我看到某些電影時那種興奮﹐那種驚艷的感覺﹐為甚麼不再出現﹖是我老了﹖抑或電影老了﹖然後我要說服自己﹐也許電影已到了盡頭﹐電影真的也就是如此這般了。
《號外》二十周年紀念﹐編輯突然打電話來要我寫一篇文章﹐我真的想不到要寫些甚麼﹐近年對我來說是一個悶局﹐我碰不到任何會令我精神為之一振﹐耳目為之一新的人或事﹐譬如我最心愛的文化活動 —— 電影﹐近十年可曾出過些甚麼叫人驚為天人的作品?說港產片﹐我印象中令我情緒高漲的電影﹐數來數去大概只有譚家明的《最後勝利》﹐王家衛的《旺角卡門》﹐以及在某一程度上﹐另一層面下﹐錢永強的三部作品《92 應召女郎》﹐《愛在黑社會的日子》及《霓虹光管高高掛》。
但譚家明己再沒有人投資﹐王家衛打後的作品﹐過份的自覺﹐亦成了「另類」的媚俗﹐至於錢永強﹐無疑他是一個極富電影感及創作力的導演﹐可惜他的作品始終低俗﹐粗糙﹐不似《旺角卡門》﹐能把通俗素材提升﹐儘管如此﹐錢永強絕對值得我們繼續留意﹔《94 應召女郎》一開場那個長鏡頭己極富玩味﹐他無論是對題材及電影技巧的掌握﹐時代的觸覺都把林德祿同期推出的《現代應召女郎》比下去﹐將「現代」兩個字刪去﹐改回「八八」甚至「八四」林德祿的版本也一樣恰當﹐他確是與時代脫節了。《愛在黑社會的日子》除了繼續《94 應召女郎》的神采飛揚電影感及現代感之外﹐其中一幕﹐葉玉卿對丈夫尹揚明嚴刑拷打手下一個馬仔的殘酷視若無睹﹐如常的與丈夫閒話家常﹐暴力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至為驚心動魄﹐我記得 Pauline Kael 評論路易馬盧的《Lacombe, Lucien》﹐曾經用 "The Banality of Evil" 去形容它﹐《愛在黑社會的日子》這一幕﹐我腦海浮現了 "The Banality of Violence" 一詞。
《霓虹光管高高掛》最引人入勝之處﹐是全片瀰漫著一片曖昧性﹐錢永強對片中主角背景 —— 公寓﹐裡面住客的身份、關係、性格、來龍去脈﹐交待得很含糊﹐卻就此增強了觀眾的偷窺慾﹐亦使全片散佈一種很濃的現代感﹐在這個人際關係日趨複雜﹐糾纏不清的社會﹐試問又怎可能將我們的利害衝突﹐喜惡﹐行為﹐動機一清二楚的剖列出來﹐當然﹐(雖然我不同意)﹐可以解釋錢永強的曖昧性只是他低能的講故事技巧﹐若真如此﹐就實在是一個太美麗的弱點了﹐但即使是誤打誤撞﹐也無損此片的成就。
然而有這幾部電影充撐場面﹐亦難打破電影一片沉悶的環境。我個人很抗拒以《女人四十》為首﹐跟著有《虎度門》、《我和春天有個約會》…… 那種四平八穩﹐但求無過﹐毫無神采的「紮實」影片﹐更害怕在六十年代歐陸藝術片中尋尋覓覓﹐美其名曰「找靈感」的羅卓瑤夫婦。但我記得以前看電影不是這樣的﹐以前我看到某些電影時那種興奮﹐那種驚艷的感覺﹐為甚麼不再出現﹖是我老了﹖抑或電影老了﹖也許電影確已到了盡頭﹐電影真的也就是如此這般了。
最後勝利
在這個沮喪的時刻﹐我幸運地看到了《四面夏娃》﹐重拾了對電影的信心。
在本港《四面》* 贏到差不多一致的惡評﹐大都批評影片為吳君如「度身訂造」﹐但吳君如又交不出貨﹐而導演們 (林海峰、甘國亮、葛民輝) 又過份賣弄技巧等等。
首先我覺得如果開拍《四面》的原意是給吳君如一次個人表演機會﹐出來的效果就真是一個奇蹟性的掉位﹐我不是說吳君如演得不好﹐而是說《四面》是一部導演的電影﹐實在沒有必要拿吳君如的演技大做文章﹐事實上﹐吳君如真的有這樣一個機會去盡情發揮﹐比起那些貼錢出風頭的名流闊太﹐她不但絕對懂得節制﹐亦給足空間予編導來一次天馬行空的實驗。
全片較弱是第一及第四片段﹐我用「片段」而不用「故事」是因為四段戲都不能用「故事」去形容﹐反而是四種「感覺」像些。第一段〈白金毛〉﹐劇本未夠素材。甘國亮似乎純粹在玩某階層、某年齡女性特有的說話口音、方式、語調﹐用詞 …… 故事變得次要﹐可惜一個意念實不足以挨一個短篇的篇幅﹐而吳君如也未能捕捉到那些對白的神韻﹐相反如果從落選港姐亞姐裡挑選一個﹐演得講得一定更傳神﹐雖然此段可觀性不強﹐開場時游泳池一幕那些構圖剪接仍見心思。
第四段〈愛到要死〉﹐是對電視那些遊戲節目、啦啦隊式口號﹐來一次瘋狂式的挖苦 / 諷刺 / 開玩笑﹐它過人之處就是瘋狂和爆炸式﹐寧過火位而不作妥協﹐寧嘻皮笑臉而絕不手軟﹐和傳統那種扳起面孔、一本正經、言之有物、帶出「訊息」的諷刺相比﹐後者很容易就流入一廂情願、淪為教條化﹐cliche﹐而〈愛到要死〉遊戲節目﹐因為它膽大包天﹐義無反悔去到盡﹐反而更能一針見血鞭韃這類電視遊戲節目﹐可惜葛民輝加插的幻想場面﹐與主戲不協調﹐收不到效果。
同樣去到盡是甘國亮執導的〈食風贊嬌〉﹐它是把經常往來中港邊境的香港人那種 vulgarity 醜化到盡﹐亦是全片最討好的一段﹐在此段甘國亮放棄了他的專長 —— 對白﹐完全用動作加噪音﹐似乎想與第一段〈白金毛〉的純對白 / 獨白作一對比﹐也許甘國亮多年沒有拍戲﹐己等不及﹐在此段戲傾盡所有精力﹐配樂迫人﹐近年罕有如此 energetic﹐停不了的作品﹐亦是一次群體的美妙合作﹐導演、葛民輝、黃偉文、莫文蔚將這些邊境人醜化到一個歷史性新低﹐那些邊境卡拉 OK﹐桑拿浴室的烏煙瘴氣﹐低俗﹐都令人看到發噱﹐而以上三人的演出和吳君如的低調、克制﹐是出奇的互相配合﹐誰也贏不了誰﹐實在是一次心曠神怡的觀影經驗。
你可以漠視〈食風贊嬌〉的活力、節奏感、敏銳觸角﹐及甘國亮不可缺的尖酸刻薄 (今次糞尿都出齊) ,但那隻 …… 最令我口服心服﹐無反駁餘地﹐是甘國亮安排一隻類似飛鳥 / 蝙蝠的物體﹐不時在吳君如的家 (工廠﹖) 裡肆無忌憚地飛來飛去﹐你怎能對這隻飛行物體的出現坐視不理?這不是 pure cinema是甚麼﹖一般的編導或許會安排一隻老鼠﹐但突然殺出一隻飛行物體﹗這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這種膽大包天﹗試問你幾時會在《虎度門》那類電影發掘到類似 / 近磅的神來之筆﹖
不過最令我震驚的還是葛民輝執導的〈無色無相〉﹐講到膽大包天﹐還是以葛民輝為最﹐他將材料反轉來玩 (像序幕那組倒轉的鏡頭) 完全撇開了甘國亮的劇本不理﹐懶得花時間去交待甚麼姊妹情仇、恩怨、心結 …… 純粹借故事骨幹去玩錄像實驗﹐視覺風格。
之前張叔平看試片時曾向我大讚此片段﹐說「好犀利」﹐他和我解釋葛民輝用一塊吳君如的紙板公仔像﹐擺放在床上就當做那個昏迷的姊姊 (抑或妹妹﹖) 當時我聽落已有點不滿﹐覺得甚為做作﹐是綽頭多於一切﹐但當在戲院看到此段的時候﹐又覺得葛民輝尚有節制﹐他把紙皮公仔像放在床上就算﹐沒有慌死人唔知用鏡頭刻意去強調、誇張這個「綽頭」﹐直至最後一個鏡頭﹐葛民輝才來一個特寫這個紙板公仔﹐而「一般」的導演玩這個意念﹐大概也都到此為止﹐但葛民輝並非「一般」的編導﹐他突然把紙板公仔來一個 90 度轉彎﹐視覺上是從一幅平面圖變成一條線﹐這個變奏已足以令整個 idea 不再是綽頭﹐而是電影﹐是 art。
錄像﹐已玩了﹐實驗了很多年﹐像 mtv 就盡是錄像的天下﹐雖然有不少 mtv 都拍得出神入化﹐極之 creative﹐但我總覺得是過份沉溺在技巧 / 技術上﹐是科技多於人性﹐所以我看〈無色無相〉一段戲﹐是抱著十分懷疑的心情﹐極力抗拒艷麗的影像﹐直至最後夢境一幕﹐我投降了﹐不知是那些色彩﹐那些 texture、那些定格﹐那些配樂﹐抑或是它們之間的組合﹐我心靈被它抓住﹐我第一次被錄像的影像感動﹐原來錄像是可以有它的感染力﹗
英瑪褒曼的《Cries and Whispers》
啊﹐是了。我想﹐如果英瑪褒曼的創作生涯是在九十年代﹐他的《假面》、《狼的時刻》、《哭泣與細訴》裡面那些夢幻場面﹐大概也會拍成這樣吧。
當時我的心情是充滿雀躍﹐電影並未走到盡頭﹐像《四面》﹐它儘管是不完整﹐它的實驗有失手﹐有犯錯﹐有不夠之處﹐但不要緊﹐它是 alive 的﹐是 exciting 的﹐它充滿了 possibilities。《四面夏娃》不是偉大﹐未必傳世﹐但它帶出一個強烈的訊息 —— 電影未死﹗
我們還奢求些甚麼﹖
* 我稱《四面夏娃》為《四面》時不知讀者有沒有些少作悶反胃的感覺﹐如果有﹐正是我要強調﹐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 當我聽到《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有關工作人員 (特別是羅冠蘭和杜國威) 在各大頒獎禮上台﹐親暱地、陶醉地稱之為《春天》的時候﹐我正有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 小宇按: 今次挑的都是整部電影,如果沒有時間,看幾分鐘,拿到一些感覺也好。沒有放上《四面夏娃》,畫面質素太差了,你們可找到較優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