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花語」、「柳媚花嬌」和我的根 1980 年 2 月 號 外
敦煌
去看「絲路花雨」時﹐我是抱著一個期望﹐而且一直都希望是期望﹐不是奢望﹐就是保佑在舞台上看到的不再是劍舞、弓舞、絲帶舞、慶豐收、賀新年、鬧烘烘、喜洋洋的類同。也許我的觀念是錯誤﹐我對中國近二三十年來發揚光大的民間民族舞硬是看不上眼﹐我總覺得無論舞者的技巧多麼純熟﹐無論他們掛在面上的笑容多甜﹐(中國舞蹈者﹐特別是女的﹐有一點至緊要戒﹐就是誇張的表情﹐她們應該學習間中收斂一下面上健康的笑容﹐或者演到受逼害時﹐悲憤欲絕、磨拳擦掌的表情)﹐中國的舞蹈始終沒有提升﹐始終是土味十足、八氣沖天﹐廉價販賣民族色彩﹐難登大雅之堂。
所以一看「絲路花雨」的序幕﹐我就感到驚喜交集﹐那些飛仙、那些菩薩造象﹐還有那些栩栩如生的駱駝﹐都散播出濃郁的古雅味﹐一洗以往的農村氣息﹐使人對敦煌壁畫復活對中國舞蹈的前途充滿信心。
可惜「絲路花雨」目前的階段仍是一部不完整的舞劇﹐它的舞蹈編排間有創新之處﹐可惜絕大部份尚未能擺脫以往的八股﹐然而舞者偶然擺出的敦煌姿勢﹐那種美妙、優雅、生動、幽默、那種 playfulness﹐與其餘非敦煌舞姿的平鋪直敘﹐恰成對比﹐更教人盼望甘肅歌舞團能早日更進一步貫徹敦煌精神在舞中。
配樂方面﹐我不奢望唐代音樂的重現﹐也不介意他們用通俗國樂﹐但我總覺得﹐若要成為一部成功的舞劇﹐一定少不了一段動聽、令人難以忘懷的主題音樂﹐像以前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叫人們一聽就知道是「絲路花雨」。很明顯「絲路花雨」就是缺少了這樣的旋律。
此外它服裝佈景的配色、質地、設計都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例如依舊太多金光閃閃、太多做大戲式的宮殿搭景﹐欠缺了唐代的古風﹐但這些問題我一點也不擔心﹐北京有不少出色的舞台設計﹐佈景服裝的改進﹐不成問題﹐最重要﹐「絲路花雨」的路是走對了﹐只要他們能沿著目前的方向繼續改進﹐我絕對有信心它有資格達到國際水準﹐成為代表中國到國外親善演出的劇目。
況且「絲路花雨」的出現本身已是一個奇蹟﹐去年我們在中國旅行﹐去了大同﹐中國西北部的寒冷荒涼﹐人民生活的單調、清苦﹐至今依然印象猶新﹐我簡直難以想像他們工餘是怎樣打發時間的。比起大同﹐我相信甘肅省更為貧瘠﹐撇開物質方面不談﹐我很想知道這些舞蹈團員會有些什麼精神食糧﹖如果他們在北京上海﹐他們大有可能會看到 Old Vic 演沙士比亞﹐小澤征二指揮中央樂團﹐瑪歌芳婷可能會給他們 open class﹐但是他們在蘭州。
他們在那種貧乏的環境之下﹐能夠創作出「絲路花雨」﹐我們除了心疼感動之外﹐還能說什麼﹖我們又怎好意思再去挑剔他們對金光閃閃戲服的偏愛,或者一榻糊塗的配色﹖
也許在通往西方的絲路途中﹐甘肅歌舞團會學到一點東西。
丹美
不過「絲路花雨」給我最大的困擾是我本身﹐我看「絲」時﹐心裏面竟沒有一點認同﹐沒有一點歸屬感﹐我完全感覺不到劇中的人物是我的祖先﹐和我屬於同一民族。究竟我的根在那裏﹖
我的根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廿七日下午明珠台。那天下午二時﹐「柳媚花嬌」上電視。
柳媚花嬌 (The Young Girls of Rochefort) 是丹美 (Jacques Demy) 第四部作品,也是我中學時代最心愛的電影之一﹐至今我仍未看過一部更令人死心塌地、無限嚮往的歌舞片。丹美的世界是一個童話世界﹐裏面有美麗的孖生姊妹 (嘉芙連丹露和法蘭索娃多麗瓦)﹐天使面孔的水手 (積比連﹗)﹐失意的中年人﹐無憂無慮、四海為家的流浪小子和咖啡店的女主人﹐構成一連串浪漫的愛情﹐而背景燦爛的陽光、純白的街道和房子、湖藍色的門、紛紅色的窗﹐橙黃、紫紅色的衣服﹐還有那間全部用玻璃造或的咖啡屋﹐直叫人看得神韻清甘、心曠神怡。丹美瀟灑流暢、有如珠盤玉落的鏡頭運動﹐以及 Michel Legrand (未去荷里活之前的 Legrand﹐從未使人失望。) 那些像浮往雲上的音樂﹐更令到「柳媚花嬌」成為一次和諧醉人的經驗。在電視重看自己十年前一見鍾情的電影。七十米厘壓縮在一個小方盒內﹐自然有一番感慨﹐也令我聯想起很多東西。
像陸離﹐當年她曾經在中國學生周報預告她會寫一篇「為成人寫童話的丹美」﹐可惜始終沒有寫成﹐而丹美也未能實踐到他的諾言﹐拍五十部有連貫性的電影。事實上﹐丹美自從「柳媚花嬌」之後﹐就一直沒有拍過像樣的作品﹐所以現在即使那篇「為成人寫童話的丹美」的文章終告出現﹐也不會再有它在十多年前的意義。
但丹美的而且確曾經可愛過﹐像他第一部作品「羅拉」(Lola)﹐我相信當年在電影協會、法國文化協會看過的人都會記得﹐裏面的清澈玲瓏﹐傷感和歡欣的奇妙結合﹐人生相遇和分離的飄忽無常﹐其難忘之處﹐實非我的文字所能形容。
不過最令我難過的是現在再沒有人拍這種單純的電影﹐去薰陶世上一些有可能需要和接受這種養料的青年。
像我現在﹐把「柳媚花嬌」錄影下來又怎樣﹖我最需要它的時期早已過去﹐如今我可能得以永久保存「柳媚花嬌」在錄影帶﹐但我已失去了以前我坐在冷清戲院裏面的熱誠和真摯﹐如果十二月廿七號那天﹐「柳媚花嬌」沒有打動一些假期留在家﹐無意中扭開電視的孩子﹐如果那天﹐明珠台的觀眾只有我們一小撮老丹美迷﹐「柳媚花嬌」的上映便變得毫無意義。
Jacques Demy
"沿著五綠灣﹐跟著音樂﹐打著雨傘﹐丹美說﹐你們去尋﹐你們一定會尋到你的「羅拉」﹐羅拉羅拉﹐或遲或早﹐或遠或近﹐羅拉總會跟你相遇﹐人生本像遊樂場裏的木馬兒﹐轉了一圈又一圈﹐終必轉回原來的地方。"
以上一段文字﹐是錄自很久以前一個詩人 —— 影評人寫丹美的文章﹐道盡了丹美頭四部影片 (羅拉、天使灣、雪堡雨傘及柳媚花嬌) 的精髓。今年二月十四日﹐電影協會將在藝術中心放映他最新作品﹐由日本人投資﹐在日本拍攝的 Lady Oscar﹐今回丹美重新和他的老拍檔 Michel Legrand 合作。據羅維明說這是一部古裝片﹐成績怎樣﹖會不會回復他早期的水準﹖抑或和「驢皮」一樣令人啼笑皆非﹐我無法猜測。
但無論是好是壞﹐in top form 或者 in poor shape﹐我仍然是樂意重睹丹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