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心頭 —— 柴文意 1979 年 12 月
寫柴文意絕對不是懷舊。
如果拿模特兒來懷舊﹐我們不一定要找柴文意﹐我們大可以搬出 Tina Viola、源思敏、Monica Chow、Dorothy Tse、許珊、許愛蓮、Judy Washington、文麗賢、英嘉倫﹐甚至鄧拱璧、曹慧堅 …… 她們每一個都曾經是響噹噹的名字。在香港模特兒行業的萌芽期﹐她們都先後出過一份力量﹐播下種子。
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看﹐柴文意和上述諸位並無多大分別﹕她不見得比其他名模美﹐也不及其中多位高﹐就算她姿勢、台風一流﹐達到國際水準﹐我們最多稱她為香港模特兒之冠﹐so what﹖
但柴文意光輝的地方﹐並不在她曾經是香港最紅的模特兒。柴文意之所以值得我們去紀錄﹐是因為她在不自覺中﹐遠遠拋離了她的同輩﹐超越了模特兒的限制﹐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甚至一網打盡了我們的想像力。
本來模特兒的功能﹐不外是靠她們漂亮的面孔、驕人的身段、婀娜的儀態﹐去襯托出其身上那件衣服的特色﹐只要一個模特兒能把衣服穿得好看﹐她已經算是完成了模特兒的職責。我們隨便翻開任何一本外國時裝雜誌﹐都可以看到一連串漂亮的面孔﹐無數盡職責的模特兒﹐但其中能令我們時常記起的﹐恐怕屈指可數﹐而柴文意就是其中之一。
想起來柴文意不經不覺已經有幾年沒有上天橋了﹐但至今﹐很多時我和不同的朋友聊天﹐只要講開時裝﹐大家很自然就會談到柴文意﹐其中有人說她行得好看、有人說她轉身美妙、有人為她古怪的微笑所傾倒﹐亦有人被她帶有一絲邪氣的眼神所迷住﹐總之她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並沒有因為她銷聲匿跡而遞減。
而且柴文意從不需要靠出風頭去維持她的聲譽。香港這個地方有不少人以為只要見報率高、社交活動頻密﹐就可以令人留下印象﹐成為「名人」﹐於是他們經常自我宣傳﹐到處出風頭。有時﹐假如他們搏到盡﹐也的確收到一點效果﹐令人留下些少印象﹐但恐怕那並不是怎樣好的印象。
除了廣告之外﹐柴文意的照片不曾出現在報章雜誌﹐她的名字也絕少裝飾過那些花邊八卦新聞。但特殊的人又何需這些表面的宣傳﹖我們記得柴文意並不是由於她故意「提醒」我們﹐而是我們本身無法把她遺忘。
其實柴文意外型不算美麗﹐但她有一種令人神往的獨特。她大概是香港模特兒拍時裝相時擺出個「惡」表情的先驅者﹐將「惡」的美學發揚光大。不過她的「惡」和其他資質較低的模特兒的「惡」不同﹐像鄺美寶﹐她影相時也很喜歡怒目相向作「惡」狀﹐但鄺美寶的「惡」竟是惡得那麼誠心誠意﹐嚴肅認真﹐所以每當我看到她自己扮到好惡時﹐就不禁聯想到她絕不欺場、敬業樂業的精神﹐登時失笑。我們可以說鄺美寶是平面的﹐而另一方面﹐柴文意則較 playful﹐她有著多重的層面﹐「惡」只不過是她其中一重層面﹐她雙眼斜視的時候確有些邪氣﹐但亦有著對烟視媚行來個 parody 的意味﹐她嘴角的一絲笑容﹐除了神秘之外﹐也帶有點惡作劇性質。柴文意扮惡之餘﹐在另外一個層面﹐亦同時是在嘲笑她自己的惡態﹐她是不甘心安分守己扮演一個特定的角色﹐受類型所限﹐她所持的態度是超然的。境界高低﹐分別就在此。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些非凡的人物﹐其成就足以把他們從本身行業職責的局限中提升出來﹐於是他們不再是分散為醫生、小說家、歌唱家、化學博士、電影明星、神甫、政治家 …… 而是結合為一整體﹐成為人類的瑰寶﹐像史懷特醫生、孟甘穆利奇里夫、周恩來、《My Funny Valentine》、瑪蓮德烈治、愛因斯坦、《紅樓夢》、Jean Cocteau、費里尼 ……他們當中有一部分毫無疑問對人類作過很大的犧牲﹐或很多建樹﹐但有些則可能沒有甚麼明顯的貢獻﹐但我不是在這裏計算他們的實用價值﹐而是 —— 這些人的存在﹐往往會令我以作為人類一分子而感到光榮﹐為人類的文明而驕傲。從這個角度看﹐以柴文意漫不經意、渾然天成的引人入勝﹐如果能夠得到適當的栽培、發揚﹐實在不難加入上述諸人的行列。
但柴文意生在香港﹐實在沒辦法﹐在種種條件的限制下﹐她簡直沒有機會試圖爬上嘉寶仙、Verushka、Twiggy 那些高峰﹐她甚至在本地也沒有得到適當的注意和重視﹐只由一小撮知音人悄悄地傳誦著。A cult hero。
幾年前﹐在她事業如日方中的時候﹐因為健康突然惡化﹐退出了模特兒的行業﹐然後柴文意就是這樣無聲無色地消失了﹐沒有半點紀錄﹐剩下我們﹐像孤兒一樣﹐偶然無意中發現到一個欣賞柴文意的同志﹐竟有如找到至親一般﹐喜出望外。
香港欠柴文意實在很多﹐起碼就欠她一份 recognition﹐現在我塗這篇東西﹐草率簡短﹐根本不能代表甚麼﹐不過在未有正式柴文意記錄出現之前﹐就讓這篇短文暫代一時﹐立此存照﹐聊勝於無﹐算是對柴文意的一點心意可否﹖
※ 後記:柴文意退引後,奇蹟地一直活下來,直至幾年前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