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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失落心一般,當晚我不能成眠。

然後我等待第二晚。

第二晚樓上仍是靜寂着——我起了一陣驚慌。

我自問不能忘却他;我自以為堅強,可是現在我竟發覺我原來是如此軟弱——我的心起着慄,我撲在床上黯然落淚。

第三天的中午我發覺了一件事——阿梅送上樓的午飯竟是一碗稀粥,兩片咸蛋。

「他病了——?」我起了一陣預感,我失聲拖住阿梅問。

「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發着燒,根本起不了床。」阿梅皺眉說:「又沒有人照料他,單身的人真可憐……」

「讓我去看他,把粥交給我,阿梅。」我不顧一切地說:「他不能沒有人照顧的,因為……」

「妳不能上去,小姐,」阿梅驚惶地告訴我:「老實說,太太已關照過我,叫我監視妳的行動。上一次我還沒讓她曉得,這次妳無論如何都不能……」

她止了口,轉身上樓;由於媽媽已由園子一方遠遠走來。她走到我面前,眈視着我。

「妳跟阿梅在說什麼?」她毫不放鬆地問。

我轉過了我的頭,不再答話,她憤怒地尖叫:「妳把我看成什麼?妳的仇敵?告訴我為什麼不跟我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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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緩抬起我的眼,不動聲色地撇下她走了。

「我警告妳!柏麗!……」在我的身後我聽到她切齒的怒喝聲。

我奔進臥室,憤憤地倒在床上,我驀地想到了他的病——我倐然渾身感到戰慄起來,有如在冰窖中顫抖……

當晚刮風了,氣壓低積着,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處處的雲堆裏閃掠着眩人的電光。我望一望壁鐘,十一點。

我按熄了客廳內最後的一盞壁燈,周圍陷於死寂的境況中。媽媽出去應酬,而爸爸已在臥室進入了夢鄉。

我踱近窗沿,望向窗外墨黑的花園。我的視線接觸了埋在黑暗中的梧桐樹;我記得我們曾在這兒握過手,他曾經對我這樣說:「我們終於遇到了……」

——我們終於遇到了,然而又彼此錯失了。

我曾經告訴他我不相信我們會錯失,但是他已預察到。他那懼着分離的降臨,因為他曾遭遇過;然而現在我也怯懼了,因為我正遭遇着。

母親的怒罵聲又在我耳畔响起,我尅制着自己,但是我知道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一樣。一陣激烈的情緒在我心胸掀起,我決定不顧一切。

我咬一咬唇,猛地拉開客廳的門,奔出走廊。

我的腳尖踏在梯階上,是無聲而又瑟縮的。周圍是漆黑的一片,偶而在天際掠過的閃電劃破了寂寞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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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軟弱下來,站在黑暗的梯級上發楞——我該上去?還是退下?我該軟弱?還是堅強?我應該上去,我應該堅強——我迅速而毫不思慮地直奔上樓。

他的房門緊掩着,我伸出我的手,無聲地旋動了門扭。門發出了低微的開啟聲。

門開了。我躡足掩進房去,裏面沒有一絲兒的光亮,我聞到一陣特殊的藥水氣息。我聽見他急促的喘息——昏暗中,我能分辨出那聲音發自床上。我走近他的床,但是,我的眼睛見不到他的形像。

電閃了,光芒的一下,我終於見到了他的臉。他微側着頭,雙手露在床褥外面,他的枕頭一半留在床上,而另一半已垂在地下。

他睡得並不舒適,他沉迷地喘着氣。

我緩慢無聲地在他床前跪下,伸出了我顫動着的手。我輕息地在他額上碰一下,那炙熱的程度令我發慌,然後我將手移動下來,我的手沾在他的手上。

我驚慌了,他的手冰冷如雪,我握着它,嘗試用自己的溫暖來暖和它。我俯頭用唇吻他的手,我的淚滴在手上。

「我想念你……」我低聲自喃着。

他沒有因此移動;我恍惚看見他那俊朗的臉,情感的笑容和他低沉的聲音。我站起來,將他的手安放進被褥,替他蓋好了被,又拉正了他的枕頭———然後我輕撫着他的烏髮。

他又喘息了,空氣經過他的咽喉發出了一種艱難的窒息聲音,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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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懼怕;威利,不要怕,」我輕柔地訴說:「你會好的,你不會死,你一定會好的……」

他仍斜着臉沒有移動,我却懼怕了。

我用我的臉輕貼着他炙燒着的前額,我再也忍止不住心中的創痛,低聲哭泣了。

他忽然透出一口氣,移動了一下。

「……柏麗——」

我聽見他那與喘息一起混合着的低喚聲,我立即抓緊了他的手,我將我的耳朵揍在他的嘴唇旁,我竭力搜索着他的聲音。

「柏麗……妳在那兒?」他的聲音忽然截斷了。

「我在這兒……威利,我在這兒!在你的身邊。」我急忙地低嚷着。

他沒有聲音,却仍喘着氣。

「威利!……」一陣驚慌在我心頭掀起,我焦急地嚷:「威利!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我!看看你的柏麗!」

他雙眉在昏迷中緊緊深鎖了一下,他睜開眼,淚在眼眶中流出,淌在枕頭上。

「柏麗……?」他乏力地,而又不置信地問。

「是的,是的。」我貼在他身旁急促地回答。

「我……」

「不要怕,威利,我在你的身邊,我永遠在你的身邊,」我哽咽着:「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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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聲地閉上眼晴,他的唇角微微顫動了一下。

「你怎麼了?病發了?」我啞然地問。

他縮進一口氣,問我:「幾點鐘了……」

「十一點,快要半夜了。」我震聲說。

「我害怕黑暗……」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妳為什麼要上來?妳是不應該上來的。」

「我要陪你,我知道你需要。」我含淚答。

「妳媽媽……」他睜開眼疲乏地說:「她不會允許……」

「別理她,威利,別理她,」我忿急地說:「即使要賠上生命,我仍會不顧一切地來照料你的。」

「我祗是病了……」他淺淺一笑說:「為什麼這樣傻?」

「有沒有看醫生,威利?」我問他。

他搖動着他的頭,在黑暗中我分辨出他臉上的所吊着的淚光。

我哭了,我撲在他身上,不顧一切地失聲痛哭。

我的淚水滴在他胸前,他顫着手輕撫着我的頭髮,他低聲說:「妳為什麼要哭?不要為我担心,柏麗,我不會死,我不會死……」

有如萬針刺透了我的心,我祗覺痛楚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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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離妳而去的,我要為妳而生存,妳曾經教導我要堅硬,要存有希望,現在……」他輕聲緩慢地說:「我會為妳做到這一切。」

「為什麼不請醫生?威利,你的病不能不請醫生,你一定要有好的休養,好的診斷和好的治療,」我告訴他,「你不能光躺着……」

「我祗是着了涼,所以發熱……」他微聲對我說:「不要為我的病担憂,我會退熱的,一定會的——妳為什麼哭了?……」

「我沒有哭,」我抹去我的眼淚,忍着聲音說:「你不會再生病了,威利,明天你便會復原了,你一定會的,祗要有信心,知道嗎?」

「明天——」他思索一下,對我說:「妳曾說過明天會替我帶來幸福——妳果然做到了。」

「是的,明天,」我微笑着點頭,「明天我們再去划艇,再去散步,再生活在一起。」

「我等着明天,」他清楚地一字一字的說:「明天一定是晴天。」

「我們再到海邊去。」我的淚水自眼眶滾下。

「我告訴妳一件事,柏麗。」他突然醒覺地對我說。

「——是什麼?」

「我完成了我的書,在我的抽屜內。」他安穩的說。

「真的!」我尖呼起來:「叫什麼名字?」

「我現在不告訴妳,」他笑了一笑,「妳將來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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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斷地點着頭,我的淚水如雨而下。「我等着它的出版,那一定是一本巨著。

「我要將它寄到美國的出版社去。」他停了一會,又說:「我希望會成功。」

「你一定會成功的,難道你忘記了我曾向你的祝福嗎?」

「那時候我將是一個作家,我會賺許多的錢,然後我將會有一個家,」他憧憬着喜悅地說:「一個我一向盼望着的家庭。」

「你一定會有自己的家,」我感動地抖着聲音:「你有希望在你的心頭,那一定會實現的。

他哽咽一下,又接着說下去:「而且還有許許多多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我說。

「妳喜歡孩子嗎?」他忽然反問我。

「我喜歡酷似你的孩子;像你一樣高,一樣俊朗,一樣堅強,一樣地溫柔。」

他笑了,握緊我的手,笑出了聲音。

「為什麼要笑?」我詫異地問。

「我在想着一個問題,」他低聲說:「這是我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告訴我是什麼?」我追問着。

「妳——」他抖一抖聲音,問我:「妳會做我的太太嗎?」

我立即點着頭。

我真真地點着頭——雖然自始至終他沒有告訴過我他愛我;我也沒有說過我愛他——然而我願意,因為愛情是無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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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滿足地笑了,他輕拍着我手背說:「那麼我們的願望都會實現了,我會有一個自己的家,妳會有許許多多像我的子女。」

「禮拜天我們帶着孩子們去划艇,我要教第一個孩子划艇和游水,因為他必然像你。」我要他的手背貼着我的臉說:「那時我們要訂造一艘特大的艇,因為我們要容納許許多多自己的孩子。」

他笑了,但是又沉默了。

「威利……?」我問。

「妳母親怎麼辦?」他惶惑地問。

「她貪錢,貪虛榮,假如她仍要我嫁有錢的人,」我對威利說:「叫她另養一個能滿足她的女兒。」

「她一定會很失望了。」他肯定地說。

「那是她的教訓,」我說:「她將會知道她所追求的一切都是錯誤的事。」

「柏麗——妳真的願意?」他在黑暗中注視我。

「我不再怕任何的阻攔。」我堅強地說:「——你呢?」

「我比妳更堅強。」他說。

「讓我們等待吧!」我喜悅地擁住了他,我的唇親在他額上,臉上和耳上。

他擁緊着我,我的唇沾在他的唇邊,我祗覺得他觸電似地震動着,然後拚命地掙扎着推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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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吻我,柏麗,請妳不要吻我,」他悲戚地央求着,然後他轉過了他的臉。

「——為了你的病?」我感到一陣絕望。

「——」他無聲地沉默了,久久他說:「妳是健康的,我不能給妳健康添任何的麻煩。」

「我不是芳子。」我輕聲說。他回過頭來,他的臉正對着我的臉。

我們彼此的距離祗有半吋,他的臉充滿了我全部的視線,在黑暗中那變為朧朦而又巨大了,祗有他兩顆閃亮的眸子在陰黯中亮光。

我愛他,雖然他是一個病人,但是我仍然愛他,我知道而且很肯定;即使他是一個斷臂廢足的殘廢,我也會一樣地愛他。

「吻我吧,威利。」我閉上了我的眼,輕聲說。

我期待着他的雙唇,但是他沒有絲毫的移動,我睜開了眼,他痛苦地說:「我不能……」

他是自卑的,於是我將我的唇沾在他唇上,他的唇是乾燥而炙熱的,它在顫抖,却散發着愛情的感情與熱力。

我們之間的堤圍衝破了,我們相遇了,我們的唇,我們的愛,和我們的心……

「愛我吧,柏麗,」他的唇離開我時在低聲地說:「我不再自卑了,我要接受妳的愛,像其他的人接受他們的愛情一樣。」

「你已經是一個完全的人了。」我對他說。

他拉近了我,我靠在他身邊,親着他的臉;電光一下又一下地在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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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一陣強烈的電光刺痛了我們的眼睛,我聽到憤怒如狂的喝聲自房中發出:

「柏麗!——」

我的心幾乎脫出了胸腔;母親已站在門邊,室內的燈火通明——她瞪着我,又瞪着威利!她仍穿着赴宴會的禮服,她的眼睛噴射出一陣冷峻嚴肅而又憤恚的光芒,她冰冷地靜止着,却虎視眈眈地一刻不停地注視着我們。

我推開了威利,從他的床上站起,我的軀體不由自主地在抖動。

「媽媽……」我的聲音在喉頭窒息,我察覺她那鐵青的臉色。

「過來。」她向我喝。

我站着的雙腿有點兒僵直,但是,我終於向她走去。

「別罵威利,媽媽……別罵他,」我邊走近她邊向她央求:「他沒有錯,錯全在我的身上,他病着不能起床……是我自己上樓來的……是我自己一人的錯誤。」

我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睛緊盯着我。

「妳知道妳做了些什麼?」母親鐵青着臉問。

「我們沒有做錯什麼,真的沒有什麼……」

「拍」地一聲,我臉上辣辣地發痛;我的話因而中止,我的眼睛因而楞住——我望着媽媽摑我的那隻手發呆。

「柏麗……」我聽見身後威利驚叫的聲音,他嘗試掙扎起來,然而他終於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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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要臉的傢伙,我早曉得事情會發生,」媽媽惡狠狠地指着威利罵:「半夜三更的抱着我女兒在床上,你算是引誘?還算是勾搭?」

「媽媽!妳不能這樣說!我求求妳別這樣說……」我放聲尖嚷着,我覺得一切都呈於混亂了。

「妳爸爸在樓下,我去把他叫上來,讓他瞧瞧你們這對不要臉的人!」媽媽轉身向外闖,我一手拚命地抓住了她。

「我求求妳,媽媽,打我吧,打我吧,」我撲在她身上嚎啕大哭,我的身子漸漸軟弱,終於我跪在地上。我緊抱着母親的腿,我央求:「妳打我,妳罵我,因為這是我的錯,威利是純潔的,別罵他!」

我的淚水直滴在她的鞋面上,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忿恚地推開了我。

「滾下去,滾下去,妳這賤種!」她指着樓梯喝:「以後別再踏上這樓梯一步——現在,我要跟他談談。」

我立即看見床上的威利,他難堪地凝視着我,他的臉更蒼白了。我察覺一切都難以挽救,我啞然地垂下了頭。

「下去吧,柏麗。」我聽見威利的聲音:「聽妳母親的話。」

我的淚水在眼眶內幌動,我抬起頭,低聲地對他說:「威利……無論媽媽說些什麼——你祗要記住我們剛才說的話,所寄託着的希望……」

他仰起臉來,他哽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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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頭吧,」我對他說:「答應我。」

他緩緩點一點頭,微微的笑了一下。

「還不滾下去?」媽媽把我推出了門外,又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緩緩步下樓梯——我忽然不再傷心。

「他堅強了,他不會再怕任何的打擊了,」我掛着淚珠微笑着告訴自己,「我堅強了他。」

我對自己展露着微笑——因為我想到了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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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天開始下雨。雨點沿着屋簷一滴一滴地垂下,然後消失在地面上。梧桐樹的葉子在雨中左右幌動——我望着花園發楞。

園子內周圍是潤濕的一片,祗有一兩隻覓食的麻雀偶然在雨中衝過。宇宙像靜止了,沒有動態也有沒聲音。

有人在按鈴。阿梅撐着傘去開門,拉開了花園的鐵柵,門外赫然停着巨大的搬運車!立即看見車上跳下了三個搬運工人來。

我睜大了我的雙眼,我不相信我的視線,然而工人們已向園內直走進來。我驚惶地退下身去,然後直奔到母親的臥室,一手飛快地敞開了她的房門。

媽媽正坐在她的化粧枱前,她回過頭來,看見我那在鏡內的忿怒表情。

「妳幹嗎?」她在鏡內注視着我。

「那些工人是來幹什麼的?」我咬着牙問她。

「來搬傢俬。」她毫不動容地在臉上敷着粉底。

「搬誰的傢俬?」我追問着。

「妳管不着。」她臉色一沉,吩咐我:「到妳自己的房間去,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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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回到自己的臥室,相反的,我迎上去,直走到她身邊。我狠狠地注視着她,像注視着我的仇敵。

「妳跟他說了些什麼?媽媽?我拚着氣高聲問:「妳昨晚對他說了些什麼,告訴我!告訴我!」

她回過臉來,拉長了她的臉。「我曾警告過妳,妳不聽。現在我做了最澈底的辦法——我收回我的房間。」

「妳趕走了他!」我失神尖呼,我感到眼前昏黑的一片。

「是的,我趕走了他。」她不動聲色地說。

我緊緊地抓着我憤怒的雙拳,我在憤怒中戰抖,我望着面前的婦人,驀地,我感到深深地恨她!恨她!恨她……

「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切齒地大叫。

「為了妳,為了我,」她將視線轉到鏡子內去,「為了妳的前途,為了我的希望。」

「完了,媽媽,完了,」我的唇顫動着,我一字一字的說:「妳以為妳是對的,但是妳錯了!我現在已喪失了我的前途,妳也毀滅了妳的希望。」

她錯愕地回過頭來。「妳說着些什麼?」

「妳會後悔的,媽媽。」我肯定地說。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不管以後如何,妳仍是我的女兒,我仍得指示妳去做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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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冷冷地笑了一下,我回答她:「妳的希望已經完了。妳等着——妳就會知道!」

我退下身去,狠狠地眈視她一眼,驀地我轉身飛奔。

我急步奔上樓梯,直奔到他的臥室。他的房門敞開着——我的心在此刻失落,我赫然愕住。

他所有的行李都堆積在一角,他穿着淡黃的雨衣,手中提着他的六絃琴。他背着我,在窗前發呆。

「你——」我站在門邊急叫起來:「你……準備走了?」

他驀地回過身來,抬頭見到了我。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的眸子像以前一般地凝視着我,錯綜複雜的感情在那兒隱現。

我的心驀地痛楚難當,我伸出了我的雙手,他向我直奔過來。我的淚水在眼中泛動,他緊擁着我,無聲了。

「柏麗……」他微聲喚我。

「你真的準備走了?」我再次哽聲問。

「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房客,」他自嘲地說:「任何人都不會歡迎我。」

「為什麼要這樣說?為了什麼?」我痛苦地問。

「妳母親趕我走,我必須走。」他點一點頭說:「我是她的敵人,而且她恨我。」

我的心碎裂片片,我沮喪地嚷:「你不能走,你患着病,你還沒有痊癒……」

「我痊癒了,」他低聲對我說:「我已經退了熱。妳曾說我今天會痊癒,我真的痊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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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起我的手按放在他額上,我祗覺冰冷的一片。我縮開了我的手,凝視着他。

「為什麼你的手這樣冷?」我詫異地問。

「因為剛生過病,」他回答:「現在我不是好了嗎?」

我點點頭,他放下他的六絃琴,雙手按着我的雙肩用神地凝視我說:「我曾害怕離開妳,但是我現在不會再因此害怕,因為我得到了力量。」

「威利……你就這樣走了嗎?」我徬徨地問。

「我會回來的,」他笑着告訴我:「因為妳在這兒;更因為我需要家、需要妻子、需要子女……」

「我們會再見嗎?」我低問他。

「我們有再見的信心。」他握着我的手。

我迷惘了。有如海裏的孤舟,迷失的羔羊。

「妳在悲愴了?」他俯頭來看我,「妳忘記了我們昨天說過的話?妳要做我的妻子,妳要為我生許許多多的子女,我們要造一艘船,妳教他們游水划艇……妳忘記妳所說的話了嗎?」

「我沒有忘記,」我悲切地答。

「那麼微笑吧,對着我微笑一下,好嗎?」他托起了我的頭,柔聲對我說。

我顫抖着唇露出一個微笑,我的眼淚自眼眶中滴下。

「你搬往那兒?」突然着急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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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任何的地方。」他回答:「我能在任何地方生存,我不會死,因為我有了勇氣。」

「我等着你回來,一年,二年或十年,」我不斷地點頭說:「你的希望會成功的,我答應你,我一定等。」

「我感激妳……柏麗,」他感動地說:「我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但是,妳賜給我熱力、希望,和勇氣。」

「你將會有價值了,」我肯定地向他說:「因為你將是一個舉世聞名的作家。」

「妳將是那作家的妻子。」他告訴我。

樓下的搬運工人魚貫而上,他們開始搬移他的皮箱傢俬——我望着他們黯然落淚。

「為什麼妳又哭了?」他俯視着我,輕輕拍着我的手,「妳在我眼中,永遠是堅強的;堅強下去,柏麗。」

我點一點頭,縮進一口氣。他的手緊握着我,是那樣地堅定,那樣地穩重,那樣地沉著。

「還記得我每晚彈奏的歌嗎?」他問我。

「我記得。」我點點頭,「訣別夏威夷——那是離情之歌。」

「我再彈一次好嗎?」他輕聲問我。

「為了我而彈?」我啞着聲音問。

「為了我們而彈。」他回答。他提起了他的琴,俯頭看了一下,又望着我「我愛這面琴,我把我的情感全寄託在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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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站在樓梯邊,他在梯級上坐下,開始撥動第一條絃線。聲音傳揚出來,長而悲哀的調子,像低鳴着的夜鶯,像嗚咽着的杜鵑。

我垂下我的頭,熟悉悲哀的音調延續着,聲音刺入了我的心房,像一枝枝尖銳的銀針。

他的手抖了,他的指移動在高音絃線上,突然嗡的一下,絃斷了。

他的手頓時戛止,聲音却仍在空間迴盪。他睜着他失神的眼,我張着我楞然的嘴。——然後我們的視線接觸着,我們彼此垂下了眼。

「絃斷了。」我預感不祥地說。

「我會修好它。」他笑一笑,不在意地說:「但是我不能往下彈了。」

他站起來,托起他的琴。他深深地注視着它,然後遞給我,對我說:「我留下這個。」

我含淚問:「送給我?」

他點一點頭。

「我不能彈。」我說。

「彈一首沒有調子的吧,」他深切地對我說:「有歌在妳的心中;雖然沒有調子,但那仍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歌。」

我伸手接過他的琴,輕撫着它,然後我垂下頭。

「我軟弱了。」我無聲地說。

「我堅強了。」他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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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我,威利,」我抖着聲音向他說:「支持我,令我能直等到你回來。」

他點着頭,眼眶中忽然有了淚光。

「我們彼此都在世界之中,柏麗,」久久他告訴我:「祗要知道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裹面——妳便會覺得我們並沒有分開。」

我深深記住了他的話;我似乎在以前曾向他如此勸慰過,然而現在;他在勸慰我了。

「我能再擁抱你一刻嗎?」我哽着聲音問。

他點點頭。我走前去,踮起腳,雙手挽着他的脖子。

我感覺我已經安穩了;我又似乎滿足了一切。

房間內所有的物件全部搬上了車子,搬運工人在催他上車——我緊擁着他,要在他身邊渡過這最後的一刻。

「我必須走了。」他鬆開我說。

「讓我再多看你一會,祗是一會……」我啞然地說。

他痛楚地笑了,微笑在他的嘴角展露,這代表了他的希望,他的幻想,他的一切……

我哽咽着,然後我轉過我的臉。

「再見。」我閉上眼堅強地說。

淚水在我的眼眶流出,直流到我的頸項;我看不出一切,聲音在我喉頭窒息,我講不出一切。

他沉默久久,終於說:「再見,柏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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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他鬆開了我,我又聽見他的聲音漸漸離我而去。我驀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他;他離開我一步,有如離我萬里的感覺。我慌惶地抬起我的頭去看他的背影。

他走了,那高而清秀的影子走了。他將走出了我的視線;然而他走不出我的心。

威利突然在樓梯邊站住,他回過頭來。他驀地見到了我流着淚的臉,他倐然直奔回來。

「柏麗——」

「威利——」

他伸出了他的手,我伸出了我的手;我們的手在空中相遇。我感到他的手在劇烈地顫抖,那冰冷的手心沁着冰冷的汗水。

「威利……?」我睜着雙眼驚訝地問。

「柏麗……」

他握緊了我的手,驟然他笑了。然而在笑容未消失之前,他的軀體突地震動一下,他的手鬆懈了。

他鬆開了他的手,然後他在我腳跟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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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威利死了。

我跪在他的空房內,我撥着他心愛的六絃琴;我的眼淚靜垂在我臉旁。

雨沒有停過,風更大了。

我抬起眼,那些沒有主人的傢俬仍放置在房內;那無腳的床,那棗紅的坐椅,那有枱燈的書桌,那有鬥牛勇士的油畫,一切都仍然安置着。但是周圍是那樣地空虛;因為威利死了。

他死了——他曾說他受了涼,他曾說他痊癒了,但是那是謊言,他終於因肺病而死了。

我記得他清澈的眼睛,筆挺的鼻樑,情感的雙唇;我記得他怎樣地微笑,怎樣地談話,又怎樣地流淚;我記得他需要我,他安慰我,他熱愛我——我記得他的一切。

然而現在,空虛填滿了一切,希望轉變為絕望,所有都粉碎為泡影。

我俯下身,輕撥了一下六絃琴,幽怨的聲調拖長着——像一隻無調子之歌。

他曾說:「有歌在妳心中,即使沒有調子,仍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歌。」

「可是現在,我喪失了希望和愛情——我到那兒去尋找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歌?」

門外有人在叩門,我沒有回答,也沒有移動。

門又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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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是傭人阿梅的聲音。

門開了,阿梅走了進來,後面跟着兩位穿制服的清潔人員。

「太太說房屋有生肺病的人住過,一定要清潔消毒,」阿梅走到我身邊,望一望我說:「否則以後房子便租不出。」

我沒有抬頭,也沒有移動——靜靜的跪在那裏,也沒有說話。

「小姐——妳怎麼了?」她為難的說:「這是太太的吩咐,快出去吧。」

「沒有人能將這房間再租給別人,」我緩緩抬起頭,冰冷嚴酷地說:「因為這是我的房間。」

然後我又垂下頭去,撥動他所遺下來給我的六絃琴。

他們不再理會我,開始清掃房間。我跪在地上,想着,又楞着。

久久,阿梅過來扯我的衣服,我抬起頭,發現她抓着一大疊紙張。

「我在林先生抽屜裏找到這些,」阿梅將那疊紙遞了給我,「小姐,我不懂,妳瞧瞧裹面寫的是些什麼?」

我發覺那是他用打字機打下的長篇小說,我顫抖着手,翻開第一張。

我的視線立即接觸了一行特大的字母;那個是書名。

我驟然撲在地上痛哭失聲,書上的名字是:「柏麗」。

「柏麗」——書的題名,我的名字,他的希望。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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