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頭圍道的聖誕樹          2010 12            明報世紀版 
 
 
 
   
 
上月份有兩位國內讀者發電郵給我祝感恩節快樂﹐有一位並當開玩笑問我會不會吃了太多火雞﹐我也不知可作何回應。
 
對國內很多人來說﹐什麼萬聖、感恩、聖誕都沒大分別﹐都屬西方節日﹐要和國際接軌也就什麼都慶祝一番便是了﹐可能在他們的心目中﹐像我這般「洋化」的人一定會慶祝感恩節的﹐他們沒想到香港和世界大部分非美加地區都沒有慶祝感恩節的傳統﹐正如萬聖節這個以前在英美主要是小孩子慶祝﹐扮鬼怪敲門向鄰居索取糖果的節日﹐在本地似乎也是蘭桂芳開拓成為地標之後才逐漸被套用﹐變成年輕人一年一度自我放縱一番的藉口。但聖誕﹐在香港至少已有百多年的傳統吧﹐不要慨嘆它愈來愈商業化﹐其實像聖誕這些大節在 day one 早已是商業化了﹐只不過對比現時商業化那專業水準及財力投資 —— 在各大商場的輝煌佈置﹐還有那些主要是吸引遊客的尖東燈色 …… 我們小時候聖誕的商業化確是顯得較粗糙和小規模﹐但我仍沒有忘記只有置身在繁忙假日﹐播送著聖誕音樂﹐還有聖誕老人派禮物的大型家庭百貨公司內才感受到的一種夾雜著歡樂和傷感的氣氛﹐這類不是在商場租幾個相連單位﹐而是在一座大樓內﹐一層又一層售賣不同的貨品(試想我們上到去玩具部那層時的雀躍﹗)的購物模式﹐早已從香港的版圖撤退﹐或許碩果僅存在上環及油麻地的永安百貨仍多少保存那種感覺﹐但它到底是平民化了﹐再找不到以前百貨公司獨有的氣派和顯赫感。
 
Kitsch 佈置背後的一份心意
以前這些百貨公司的「聖誕氣氛」和現時相比﹐確是遠較俗艷和土氣﹐但難得這些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就是所謂 kitsch 的佈置的背後是有著一份心意——一份很單純的﹐真心要和普天同慶的心意﹐像我同樣懷念當年小學同學們互送聖誕卡的那份心意。
 
 
我小學就讀紅磡鶴園街的聖提摩太小學﹐它的學生大都是散居在附近的街坊﹐亦大都來自貧窮線邊緣的家庭﹐而在那個年代很多就讀的已是屬於超齡生﹐我記得班中有一個好像姓莫的﹐比我們都要高大﹐成績不怎好﹐也從不願和我們結伴玩耍﹐後來我的家庭環境隨著香港經濟起飛﹐到念中六那年聖誕節父母還特意帶同我去半島酒店參加一個慈餐舞會﹐我找來黎海寧做「派拿」﹐竟在那個火樹銀花 Ballroom 見到這位莫同學當侍應忙著送餐。雖然已超過六年沒有見過面﹐總也應該認得吧﹐但十七歲的年紀確是還沒學上圓滑的處世手腕﹐不知如何處理在這種情況下所帶來的靦腆就索性不去處理﹐那個平安夜那幾小時彼此沒有打招呼﹐連眼神都沒有接觸一下﹔為什麼一個屬於童年時代的友人﹐會突然在另一時空又出現了那麼一下 …… 生命確是有著很多我們永遠不明白的為什麼。
 
扯遠了﹐從在半島酒店的聖誕返回去小學時的聖誕﹐即使在那個年代﹐比起大部分同學的家境﹐我已算是「中產」﹐奇怪當時大家怎可能有那麼多零用錢去買那麼多的聖誕卡來互相交換?連坐在鄰桌的也要送一張。那些灑滿金粉銀粉的聖誕卡相信現時在拍賣行也找不到了﹐還有卡內我們寫上的祝賀詞﹗我們的真誠﹐我們那份「全然相信」同樣再也找不回了﹐現時的小朋友不知怎的﹐都好像變到太 cynical﹐給他們什麼都覺得老套﹐確是難以體會我們得到一些卑微小物品時那份喜悅。
 
 
我的「舞伴」不是關婉萍
不過即使在屬於較低下層的紅磡土瓜灣區﹐我們也有機會感受到聖誕的氣氛﹐除了晚上很多時候聽到報佳音之外﹐學校亦有舉辦一些慶祝聖誕的集會﹐我記得三年級那年﹐不知是不是學校多了些資源﹐表演節目特別豐富﹐除了一般的祈禱、朗誦、聖景 (馬槽、三王來朝……)、節奏樂、詩歌班唱聖詩等等之外﹐我們三年級的同學壓軸表演了一場西洋土風舞﹐排練時班主任莫雅英老師還教我們隨著手風琴音樂的拍子念口訣﹕前二三四、後二三四、左轉三四、右轉三四……這場土風舞可沒有「民族服飾」的﹐仍舊是穿上平日的校服﹐不過莫老師很有心思替我們男生在藍斜褲的兩側各縫上一條從腰身一直落到褲腳的紅絲帶﹐我們隨著 Pat Boone 的〈Jingle Bells〉兩個兩個手拖手魚貫上台時是心情何等的期待和興奮﹐美中不足是我的「舞伴」不是關婉萍。
 
 
即使在小學三年級﹐我們已在芸芸的同學中辨認出漂亮的女生﹐六年小學﹐關婉萍、陳錦玲和黃詠婉一直都緊守「三大美人」的銜頭﹐關婉萍的舞伴是郭偉煜﹐已記不起他是何時入讀的插班生﹐總之是一個很開朗、很俊俏的男孩﹐在我性取向仍是模糊的年紀﹐已不明其所以地對這位郭同學很留意﹐存好感﹐迴想起來我的「美中不足」﹐是因為關婉萍不是我的舞伴﹐抑或關婉萍的舞伴是郭偉煜呢?
 
想不到多年後我在業務上竟又遇上當年這位郭同學﹐在他移民去加拿大前﹐我們不時都有茶聚聊天﹐後來他患上了癌症……這小小片段在我的文集《吃羅宋餐的日子》曾提及﹐但我沒有寫到這位郭同學每次在我們嬉笑言談間﹐從沒有問過我半句有關我的家庭婚姻狀況﹐也許這是我們較含蓄那一代能夠給予身邊朋友最由衷最真摯的關護和體諒吧﹐我一直都心存感激。
 
其實郭同學的故事還沒有完﹐O九年底在我建立的個人網站收到一則留言﹐留言者說她是郭偉煜的姨甥女﹐她證實郭同學原來真的已離世很多年了。另外《吃羅宋餐的日子》推出後﹐出版社轉寄來一封信﹐太出乎意料了﹐竟然是我小學一位很要好的同學黃碧芬寫給我﹐後來我們還相約吃了一頓午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她從小一直都是暗裏傾慕郭偉煜的﹐到了她上中學依然沒能忘懷﹐黃碧芬的家境也是頗清貧﹐為了省車錢﹐她每天要從新蒲崗的家步行往返位於牛津道的銀禧中學﹐而每天放學她總是特意行經九龍城嘉林邊道郭偉煜家的樓下﹐就是盼望或許有一天會碰巧大家遇上。我告訴她郭偉煜後來娶了一位空姐﹐黃碧芬聽後沒什麼即時反應﹐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輕輕不知是和我說抑或和自己說﹕應該是這樣的。
 
記憶是那麼的片面和不可靠
黃碧芬不是「三大美人」﹐她背負著她的自卑像我背負著我的﹐但起碼她有勇氣去憧憬。有過浪漫的夢想﹐總會使到我們的回憶添上更多的色彩﹐那怕這些色彩只存在我們的想像空間而從不曾在現實閃亮過。
 
昔日好友重聚很多時是會帶來一絲無奈﹐譬如我們要談的﹐要緬懷的通通在一頓午飯的時間得以全部解決﹐大家心中都明白似乎已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或其實可能是有點想避開再見時真不知還可以找到些什麼話題那種尷尬﹐之後我們是沒有再見了。
 
                                                     我唸小學時就是住在右邊有唯他奶廣告牌那棟唐樓
 
那次的交談也令我驚覺原來我們的記憶是那麼的片面和不可靠﹐黃碧芬所記得的小學生活和同學的名字﹐我茫無頭緒﹐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她卻省不起來﹐甚至令我有點淘氣般的懷疑我們是否真的曾經同窗六年。不過黃碧芬倒很清楚記得我位於馬頭圍道 208 號三樓的家。對大部分的同學來說﹐在一棟唐樓內佔住了整個單位﹐還有一個客廳﹐已是去到想像的極限﹐更不用說當見到客廳那些聖誕佈置時的艷羨了﹔擺放在「缽櫃」上那棵小小的聖誕樹應該是全班同學中唯一在家裏有著的節日象徵﹐除了在樹上掛上塗滿閃爍銀粉的紙製立體星星﹐以及各款大小不同的彩球之外﹐我們更把藥水棉花撕開一塊一塊﹐壓在那些針葉上﹐營造冬日色彩﹐同學們來參觀時﹐還會亮起圍繞在樹上的小彩燈﹐就是這樣﹐大家都分享到一點聖誕的氣氛。
 
 
時間確是把一切都帶走了﹐但這棵聖誕樹曾經在某個時空存在過是事實﹐對我來說﹐它令我記住我是出身在何處﹐而我相信﹐對其他某些人來說﹐那些小彩燈在他們的記憶中仍是閃爍著﹐208 號三樓的聖誕樹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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