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基本步 —— 社交舞在八十年代       19857      號外

 

 

 
我對社交舞一直都保持著一定的 …… 好感﹔我的意思是﹐比起 disco﹐社交舞又確實是多了一點點﹐那怕是一絲褪色的,豪華﹔或是一份 camp﹐它始終能維持著它的尊嚴﹐保存到那一套獨特而又 archaic 的儀式﹐但在今日的社會﹐社交舞可以說已收縮到差不多限於 cult 的小圈子﹐如不仔細﹐甚至已不再覺得它的存在。不信﹖試問今天想跳 Tango﹐要到那裏才有﹖ 
 
我自己的回答是"nowhere"﹐但號外小編輯們給我的答案是 —— 龍記餐廳。在中上環交匯附近的龍記餐廳﹐社交舞據說每晚仍是 alive and well 
 
我忍不住要去看看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我與社交舞的淵源始於童年﹐我父母都是社交舞的能手﹐聽說他們從舞伴進展成情侶﹐最後更共諧白首。在我四五歲間始﹐逢周末﹐我父母多數帶同我和朋友一道去跳茶舞﹐他們流連的地方有花都、滿庭芳、香檳、新雅等﹐當他們跳 Cha ChaRumba WaltzFox TrotTango 或「舞龍」的時候﹐我就坐檯子﹐一面看他們的舞姿﹐一面看管女士們的手袋。 
 
其後﹐電視又有張亨利的舞蹈示範。 
 
 
但我一直都沒有學好社交舞﹐當我開始去 party 的時候﹐已是 A Go GoSoul 的世界﹐尖沙咀的 Bayside也正踏入了它的黃金時代﹐而社交舞亦進入了冬眠狀態。 
 
一睡已差不多二十年﹐在一九八五年的香港﹐社交舞又是一番什麼景象呢﹖ 
 
我知道黃浩義周釆茨夫婦是牛仔舞的好手﹐便找他們做伴一起去龍記餐廳﹐周釆茨再一次證實龍記的確是碩果僅存唯一一處不時仍有 Ding Dong Song 播的地方﹐除了浩義夫歸之外﹐他們還約了慕雲娜一起去﹐周釆茨說慕雲娜也是社交舞的發燒友。 
 
「餐舞會」除了星期一外﹐每晚約八時三十分打音樂﹐到十一時左右散 band﹐周釆茨還提醒我﹐那地方晚晚都爆棚﹐一定要預訂位﹐還不能遲到﹐不然位子就讓了別人。 
 
我們約好星期五八點在餐廳見﹐我到的時候﹐發覺所有的臺子已坐得七七八八﹐最令我驚奇的是﹐我本以為光顧的大部份都是上年紀的人﹐到這兒過舞癮﹐懷舊一番﹐但我環顧四周﹐竟然全部都是年青人﹐他們大都穿得很樸素、正經、很純潔的樣子﹐我頓然感到自己好像踏入了那些社區青年中心。 
 
 
對了﹐這些年來社交舞不就是在這些中心的康樂組得以苟延殘喘嗎﹖ 
 
什麼 glamour﹐什磨褪色、什麼 camp﹐看來都是我腦袋裏自編自導一廂情願、活生生的現實是今天龍記餐廳裹面這群 non-descript 「青年朋友」。原來是他們﹐不是顧定康﹐令到社交舞得以延續﹐流傳下去。 
 
龍記餐廳的佈置﹐風格上和萬宜大廈的紅寶石差不多﹐不過比紅寶石更簡漏﹐臺子擺得密密麻﹐大部份都是長臺﹐可想而知顧客都是聯群結隊而來﹐場中空出三百尺左右作為舞池﹐另外還有一個 DJ booth﹐用來開 party﹐設備是足夠了。菜色方面﹐價錢十分合理﹐都是二三十元一碟﹐最低消費是三十五元﹐我們點了吉列豬扒﹐牛脷飯和大蝦沙律﹐味道還算不錯﹐周采茨的見解是﹐在這些中西式兩菜館﹐永不要叫牛扒。 
 
八時三十分音樂響起﹐首先是兩隻慢四﹐那時大部份的人仍在吃餐﹐舞池上空無一人﹐跟著打幾隻 disco 歌曲﹐人群才魚貫出來﹐原來龍記餐廳並非純播社交舞音樂﹐disco 其實也是每晚極重要的一環﹐它們播歌的方法是梅花間竹讓華爾滋、Cha Cha、牛仔、慢四等等插在 disco 音樂之間﹐放 disco 的時候﹐還有些簡單的燈光變化﹐最要命是在舞池旁邊一面牆上竟打上一些六十年代的 psychedelic 幻磴片﹐當然擠逼在舞池上的年青人都不知道何謂 psychedelic﹐只是沉醉在強烈的節拍中﹐很奇怪﹐他們都沒有什麼揀擇﹐新潮、舊潮舞都出去跳個飽。可不是嗎﹖這裡其實根本就是一個 disco —— 一個廉價、健康、純情的 disco﹔每人花上三幾十元﹐有晚餐吃﹐有各種舞跳﹐而且可以是早返﹐連的士錢也省回﹐的確是有它的好處和方便﹐但最重要是﹐龍記不似那些名牌 disco﹐它沒有帶給人心理壓力。 
 
老實說﹐望人和被人望有時可以是很痛苦一回事﹐在 disco 裡通常每一個人都會特別敏感﹐很自覺到自己的不足﹐總認為對面那個不知名的比自己更具吸引力﹐心中不是懊悔自己怎不穿得大方些﹐就是嫌自己太低調﹐不及他人搶眼﹐看著穿梭的花枝招展男女﹐很自然就會埋怨自己為什麼那末瘦﹐或怎會多了個肚腩﹐或自己的男友 / 女友怎不爭氣﹐老比不上別人的高分 ……﹐在 disco 裏﹐不愉快的思潮可以數之不盡﹐能在 disco 真正開心﹐沒有 hang up 的﹐數埋會有幾個﹖ 
 
而龍記就不同﹐它裡面完全沒有 competition 那回事﹐沒有人會留意你穿什麼衣服﹐亦懶得理你和什麼人在一起﹐龍記的顧客從不抱著什麼大期望﹐只求開心跳一個晚上﹐結果﹐求仁得仁﹐他們都得償所願。知足常樂的人﹐還是有他們可愛的地方﹐畢竟平凡並不是罪過﹐但我仔細觀察這些平凡人﹐又覺得他們的平凡﹐實帶有些不妥之處。 
 
 
在某一程度﹐他們都是社會上的邊緣人﹐outcastslosers﹐我講的不是階級的問題﹐而是他們本身性格的問題﹐分數的問題。我留意到一對男女﹐兩個都是戴眼鏡的﹐女的返工打扮 —— 一件淺色衫裙﹐男的比女的矮﹐穿淺色恤衫﹐沒有打呔﹐及深色西褲﹐兩個人正半生不熟地但又相當驕傲地展示一些極其繁複和誇張的 Cha Cha 步法﹐也許這就是他們最光榮最自豪的一刻。 
 
去青年中心學社交舞的大概就是這類人 —— 內向、羞怯、寂寞﹐在自己的生活圈得不到滿足。試想﹐那些 fortunate ones﹐已有了足夠的外在美和家庭背景﹐有了過剩的愛情和社交生活﹐有了成功的事業及光明的前途﹐又怎會花時間去中心參加社交舞班呢﹖ 
 
然而這些 non-descript 的青年朋友始終是可敬的﹐他們並沒有因為先天及後天條件皆不足而氣餒、在能力範圍內盡量去豐富和充實自己的生活﹐寫到這裡﹐我又不得不再提我的老話題 —— 就是人類生命力、求生慾、和適應能力的可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