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 村上春樹 (3) 譯:湯禎兆                                 1992 8             號  外

 

 

 

 

 
 
…… 接上文
 隨着時間的過去,我開始後悔向丈夫提議去南極這件事。為什麼我說不出來。然而自從我提過「南極」後,丈夫彷彿好像有甚麼改變了。我對此清楚地感覺出來。丈夫的目光如冰柱般遠較以前尖銳鋒利、呼吸氣息遠較以前白得多、手指也遠較以前浮出更多的霜。他還遠較以前沉默,甚麼也不說,且變得十分頑固。他現在變得甚麼也不吃,這些事都令我感到不安惶惑。旅行出發前五天,我提議不如還是取消去南極的計劃吧。考慮到南極的天氣冰冷異常,對身體沒有甚麼益處。去一些較普通的地方不是更好嗎?歐洲甚麼樣?在西班牙附近悠閒地浪蕩,飲酒、吃西班牙肉飯(譯註: Paella ) 看鬥牛,不是很好嗎?然而丈夫並沒有理睬搭話,他一直望著遠方。再回來看我的臉,深入地瞧進了我的眼。他的視線非常深,我總覺得自己的肉體就這樣消失化掉了。不,我不想去甚麼西班牙,我的丈夫冰男清楚地說。對不起,西班牙對我來說太熱了,同時亦太多塵埃,西班牙的食物又太辣。而且已買了往南極的雙人機票,又為妳買了去南極用的毛大衣,附上毛的長筒靴也買了,不可以把所有東西都浪費了的。事到如今再不可以說不去的了。
 
坦白說我真的有恐怖的感覺。我有預感去了南極後,我們之間就有些東西無法挽回。我屢次屢次發同樣討厭的夢,每次都是一樣的。我在散步,忽然墮進地面裂開出現的一個深深的洞穴,誰也沒有發現我。就這樣我被冷凍成冰,我在冰中被囚禁鎖籠,凝望看天空。我仍然有知覺,但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了。那是十分奇怪的感覺,我明白自己一刻一刻地化成過去。我沒有未來。我僅僅僅僅在累積過去而已,這樣的我看到其他所有人的過去 —— 我向後一直墜下去的一種景況。
 
 
到這裏我便清醒過來,身旁的冰男在睡夢中。他連呼吸也沒有,就這樣在睡,如死了凍僵了的甚麼似的。然而我愛冰男,我哭,我的淚落在他的臉頰上,於是他醒來抱着我的身體。看到討厭的夢,我說。他在漆黑幽闇裏慢慢搖頭,那不過是夢而已,他說。夢是從過去而來的,並非從未來而來的。它不會束縛住甚麼的。妳不過為夢所束縛,明白嗎?
 
嗯,我說,但我不太相信他的話。
 
我怎樣也找不出終止旅行的藉口,於是便和丈夫登上往南極的飛機。機師和空姐全都不發一言。我想看窗外的光景,深厚的雲層令甚麼也看不到,不久窗邊沾滿凝結了的冰。丈夫一直沉默地看書。我那時開始去旅行的興奮和雀躍全都消失了。我不過安份地去做我決定了的事吧。
 
 
從舷梯降下南極的大地時,雙足觸碰到地面,丈夫的身體也大大地搖動了一下。時間很短,一瞬之間大概誰也沒有察覺,丈夫連微不足道的變化都看不出來,不過我仍是沒有走漏眼。丈夫的體內,好像在激烈但又靜悄悄地震動着。我一直看着他的側面,他站在那裏眺望天空,再看自己的手,然後呼了一口大氣。他回過來望着我的臉,微笑地說,這就是妳渴望見到的地方。是的,我回答。
 
 
雖然有想像過,但南極完全是超乎想像的一塊荒蕪寂寞的土地。那裏沒有甚麼人住,只有一個沒有甚麼特特徵的小鎮。鎮上也只有一所毫無特徵的酒店。南極並非觀光的地方。而且那裏連企鵝的影綜也看不見,甚麼南極光也看不到。我向偶爾過路的人查問,然而他們全都沉默搖頭。於是我拿筆把企鵝的形象描劃在紙上,即使這樣他們終也是沉默搖頭。我很孤獨。離開小鎮一步,就只有冰,甚麼也沒有。去哪裏都好,那裏也僅只有冰。極目四望環視到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連綿不絕冰的荒野。
 
然而丈夫噴着白色的氣,指上浮着霜,用冰柱似的目光瞧望遠方,充滿精力地往不同地方跑來跑去,毫不厭倦。而且他立即掌握那土地的語言,和鎮裏的人用硬繃繃的响聲交談聊天。他們不知有多少時間,滿臉認真地在商量,然而他們究竟熱烈地在談些甚麼,我一點都不明白。丈夫在那裏完全着了迷,大概是那裏接受了丈夫的存在吧。最初我對這樣的事感到十分焦躁,我一個人被遺下了。我感到被丈夫出賣,自己被人馬虎地忽視了。
 
 
然而不久,在重重冰封的寡默世界中,我完全失去了力量。一點點,一點點,不久我連煩躁焦慮的力量也失去了。我失去了感覺的指南針之類的東西。我失掉方向、失掉時間、自己存在的重量也失去了。何時開始何時終結,我並不清楚。然而我察覺到自己在冰封的世界中,連顏色也失去了;在永遠的寒冬裏僅僅一個人被禁閉在無感覺的狀態。大部份的感覺都失掉了,我只知道這回事 —— 在南極的我的丈夫並非曾是我丈夫的那個人。並非有甚麼不同,他直至現在還是一心記掛憂慮我,用溫柔的說話和我交談,而且我明白他一切都是發自本心的。然而我畢竟仍是明白,冰男和我在滑雪場遇上的那個冰男並不相同。我不能向誰人傾訴,南極的人全都對他滿懷好感,而我說的語言他們又一點都不理解。他們全都在噴出白色的氣,臉上浮出霜來,一閃一閃地用南極語開玩笑、互相議論和唱歌。我一直獨自在酒店不出門,看着預計往後幾個月都不會轉睛的灰濛濛天際,溫習極之複雜的南極語文法(我覺得並無可能掌握到的難度)。
 
 
飛行跑道再沒有飛機。帶我們來的飛機已趕快地飛走了,再沒有任何飛機着陸。飛行跑道不久也埋沒在堅硬的冰雪下。我的心和它一樣。冬天來了,丈夫說。很長的,飛機不會來,船再不會來,全部一切都會凍結起來。我們除了等待明年春天,再沒有其他辦法,他說。
 
我發覺懷孕了,是在來了南極三個月之後。我明白將來產下的就是小冰男。我的子宮凝結成冰,羊水也摻雜薄冰,從腹中可以感覺到那種酷冷。我明白了。這個孩子將會如父親般有冰椎的目光、手指也一定浮現出霜來;而且我明白我們一家人再不會離開南極。永遠的過去,這種出奇的重量把我們的腳抓緊。我們再不可能把它拂開弄走。
 
 
現在的我,所謂心這樣的東西已不再有留下多少。我的溫暖已離開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時我連那種暖和的滋味都會忘掉,不過我仍可以哭泣。我大多一個人孤獨踽踽。我和世界上任何人相較,處於更孤獨和冰冷的地方。我哭的時候,冰男會吻我的面頰。我的淚於是化成冰,他就把我的淚冰放在舌上。他說愛我,並沒有說謊。我也清楚明白,他是愛我的。然而從哪裏吹來的風,把他成冰變白的說話吹散往過去往過去。我哭,冰的淚一粒一粒流下來。在遙遠而僵冷的南極,冰造的家中。
 
 
後記:寺山修司的《棄書出家》(1971)有一幕,寺山修司自己不斷衝往鏡頭,身旁的人把他阻截,他一直叱令觀眾要大聲咒罵這個社會。每個人就如可樂瓶般被製成,他來幫人打破這個瓶。我想起一個消費的遊戲,如果我們在淘米、燙衣服、上洗手間的來來往往中看這種極具壓迫力的影像,它(也是導演刻意灌注的凝重打擊感)會如何被消費掉?倘若《冰男》裏的具己壓力,我們從「羞恥文化」的移位來看,又會是一種怎樣的經驗?(「羞恥文化」指日本人常對他人的看法懷高度警惕,從而編製自己行為的一種文化習慣。「我」由「自己人」變為「外人」,除了要承受被排斥的壓力外,更吃力是「我」並非如「外人」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反倒可無視一切假面,活得簡單快樂。「我」恍惚成為一個文化縫溝的犧性品。)每個人自己的消費文字、影象、語言 …… 等的方法,或許才是更誘人看下去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