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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她一眼,「我看不出我與你有關連的地方。」
「是的,我不想跟你關連在一起,而你,一定也不想跟我關聯在一起,」她似笑非笑地笑一下,「但是我和你中間多了一個人,我們就非關聯不可了。」
「誰?」
「施明。」
「他——?」我靜止了,我看著她,這是一件驚愕的事情,我永遠也想不到!
「你一定做夢也想不到,是嗎?」她問。
我思索了,我感到驚慌,我不知道怎麼會有這個感覺,這不是好的預兆。
「聽說你住在施明那裏是嗎?」她問。
「你——」
「別抵賴!」她衝口說:「你和他同居了!我有證有據!」
「你不能說得這樣髒!」我嚷起來。
「沒有事情比男人和女人的鬼事情更髒,」她哼一聲,「嘿,但是我警告你,你立即離開施明!」
「你沒有這個權利!」我抗議著,「我不是你什麼人!他也不是你什麼人!」
「他不是我的什麼人?」她陰森森地一笑,「你可想聽聽他的秘密?」
我愣了,施明的秘密?施明的秘密她知道?我一直在尋找施明的秘密。而他曾說我永遠不會找得到;難道安琪莉知道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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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誰不比做太太的知道的更多?」她反問。
「你……!」
「我是他的太太」
她衝口說。
「什麼!」我不能相信這是她所說的話!要不然,我便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但是我失神了,我搖著頭,不斷地搖著頭。
「我並不怪你不相信我的話,」她安定地說:「因為此地沒有人知道。」
「施明從來沒有結過婚,他沒有你這樣的太太!」我說:「你撒謊!」
「是的,我沒有跟他在一起,所以沒有人知道。」她的眼睛動了一下,「我跟他分居兩年了。」
「什麼——?你跟他分居?……」
「對你,我不想講太多,」她淡淡的說:「你應該知道他的出身,他有今天,還不全是靠我的父親?嘿,假如他上進一點,他還不至是一個教授。」
「你說——你的父親?……」我啞然地問她。
「我的父親是英國著名的博士,」她指一指自己,「還不是他送施明去法國去的?不然他不會在法國遇到我!」
我渾身鬆脫下來,我像死了。我透不出氣來,我的胸前像有石塊積壓着,我想叫,但是我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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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是真的!是真的!我開始相信她的一切!
我記得那天施明告訴我一切,告訴我那個英國的年老博士,告訴我關於法國。但是我想不到那是安琪莉的父親。
——他忘記告訴我他與安琪莉,忘記我他是一個結了婚的男人。
「怎麼?」安琪莉瞥一眼,「還不相信?還是要我聘律師出來證明?」
我木然了,我望著枱面,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搖著頭,盡是搖著頭。
我又搖頭了,真可笑,我又搖頭了,為什麼我來世搖頭呢?這改變不了真相,真的事情本來就是真的,搖頭改變不了什麼。
「你是不容許住在他家裏的,因為他仍然是我的丈夫。」她狠狠的忽然高聲說:「我可以控告你跟他通姦,知道嗎?」
隔鄰有幾個男人向我驚異地望來,我感到羞慚,但是,我已經不在乎些什麼。
「我是不會跟他離婚的,我要折磨他!」他提起手袋說:「他撇不掉我,這一生他別想撇得了我!」
我木然地抬眼看著她,她站起身來。
「我可以一晚之間毀掉他的名譽和一切,」她充滿威脅地說:「蒙妮坦,不要傻,他不會要你的,知道嗎?我和他一生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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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說話,她看看我,將咖啡賬扔在桌子上。
「立即離開他,我警告你!」她再三說:「記得一點,他不能要你,因為他不能跟我離婚,他不敢跟我離婚,我帶著他的兒子!」
「我帶著他的兒子!兒子在我手上。」她又說了一次,「他很愛他的兒子!」
於是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祗能聽到她高跟鞋的步聲。
我牢看著那咖啡枱面,我不再理會別人的眼光,別人的閒語,我再也在乎不了些什麼。
我忽然想起安妮的白色伴娘禮服我想起我對著鏡子扮新娘的時候,那是多麼地可笑,那是多麼地諷刺!
我諷刺自己,我兀自地笑了。我不能停止對自己的諷笑,我笑著離開那咖啡室。
我想叫一輛車子回到施明家去,但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回去?
他愛我?他不愛我?這又有什麼關係?
我紅色的氣球在一剎那間破裂了,我站在路旁,我不知道我要想什麼,做什麼。車子在我身旁擦過,那號角聲,人聲衝昏了我的頭腦,我不在乎,我為什麼要在乎?
那溫暖得像我家的學院,那圖書室,那臨海的屋子,那浪聲——那曾是溫暖幸福的一切,但這都是假,我祗是在騙著自己。
為什麼我不早一點發現一切?為什麼我不早一點夢醒?為什麼不早一點停止欺騙自己?
——他為什麼不跟她離婚?為什麼要跟她分居?為什麼結了婚又要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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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我不願再想這一切。我想得太多,是的,他曾說我想的太多,現在我不願再多想的了。
我累了,累得不能再想。我要逃避這個世界,我要一個人躲起來。
是的,我躲起來吧,讓我失踪,這樣他找不到我,我也可能找不到自己。
我急急看一看手錶,我估計着時間。
他應該吃完午飯了,他現在一定準備離開家回學院。我立即伸手攔了「的士」,向海邊駛去。
我推開門,秀姑正在收碟子,他已經走了。
「你吃了飯了?」秀姑說:「施先生剛走。」
「我知道。」我說這走進臥室。
我打開那壁櫃,取出我帶來的箱子。我打開衣箱,將衣服一件件由衣架上取下,放進箱子。我緩緩的,輕輕的放衣服,這樣我可以有多一秒鐘在這兒逗留的理由。
我要聽一聽這裏的浪聲,聽一聽這裏的鳥鳴,回憶一下這裏的幸福,然後我會很安穩的離開。
無論我把衣服理得怎麼慢,我終於整理了所有的東西。最後一件——是安妮送來的伴娘禮服;我放在盒子裏帶著走。
我走出客廳,遠遠的看見那隻鋼琴。我放下箱子無聲地走到琴畔,我在琴椅上坐下,用臉貼了琴面一下,琴鍵發出輕輕的一聲。
我站起身來,走到他的書桌旁,我取起筆,在紙上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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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我抱歉沒有說再會就走了,我抱歉不能在圖書室工作,也不能上你的繪畫班,因為……」
我寫不下去,我想一想,團去那張紙,仍在地下。我提起行李,回頭看見秀姑默默地站在我的身邊。
「——你……?」她睜著詫異的眼睛。
「秀姑,我走了。」我輕聲說。
「先生知道嗎?」她啞然地問。
「不知道。」我說。
她露出很特殊的表情,那慈祥的中年婦人,她是那麼地慈祥,她對我那麼地關心過,體貼過,但是我自己失望了,相信對她,她也會失望了。
「你怎麼這樣就走,先生還叫我晚上煮雞湯給你喝……」她怨怨的說。
「我真沒有良心,是不是?」我含著淚說。
她疑惑而慈祥地望著我,她不明白,即使告訴她,她也不會明白。
「就告訴先生,我沒有良心。」我拉開門急急的奔出屋子。
我的淚像雨一樣地掉下來,我望不到前面的一切。我沒有揩我的眼淚我只是向前直奔,我要奔離這個世界,我要躲起來,不再想,不再回顧以往的一切!
我胡亂奔到尖沙咀的一間大廈,我找到了一間招待所。我覺得很累,我推開門進去,問問房間的價錢。
我住下了。那兒有一張床,有梳粧枱,有一間小小的浴室。
我放下行李,有人來送水。我讓他走了,掩上門。我在梳粧枱前坐下,開了鏡前的電燈。
我望著鏡內,我懼怕自己的臉。我用雙手掩著臉,我問自己做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我哭了,我真的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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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我一早驚醒,我不知道我在那裏。
沒有了晨光,沒有了浪聲,沒有了鳥鳴。四週黑沉沉的,我在這間小小的房間內。
—— 要上圖書館了?遲了?
我跳起來,我發覺我在這間房間裏。我輕輕的重新躺下,我告訴自己:不用去了。以後不用再到圖書館去了,你已經離開了那兒,已經不在這個世界裏了。
今天早上圖書館的門會關著,他們將找不到我。這真可笑,他們找不到我!
誰會理會這些?看,沒有人來理會我,我理會那些人幹嗎?讓圖書室的門關著好了,梁小姐下午會開的。
施明會到圖書室來的,是的,他會發現門關著。他會傷心的,他還會擔心。我不忍讓他傷心和擔心,但是事情一定要這樣解決,不然我們誰也救不了自己。
我發覺我又沒有了職業,但我又許多事情要做。我想想:我的家呢?朋友呢?怎麼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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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想失去他們嗎?不,我不想,我也沒有錯,我祗想逃避我自己——事情一定要這樣,一定要這樣!
我拉開窗簾,洗了臉,穿上衣服,然後我拿了那個盒子出門;盒內是安妮送我的禮服。
我走到郵政局,在盒上寫了安妮的地址,然後寄了它。我沒有寫什麼給安妮,我想她是會原諒我的。
陽光那樣地暖和,我在郵政局旁的椅上坐下。
我還要做什麼?我想不出來。我該立即再找一份事情?不,我不能立即去找事,我太可怕了,我要躲著藏它好一會,我不能工作,我要獨自生活一會。
於是我獨自散步,踏著那些落葉,令我想起歲月流逝。沒有人拉著我的手,沒有人在我身旁談話,沒有溫柔的眼波,沒有動人的微笑……
不,不能想這些,我又想到施明身上,為什麼呢?我正在忘記他,不是嗎?
X 月 X 日
愛人容易,忘記人應該是容易做,不是一樣的道理嗎?但是為什麼這樣難忘記他?
我去看電影了,那些永恆的愛令我害怕,我在一半逃了出來。
我到餐室去吃餐,我不知道所有事物的味道,於是我付了賬走了。
我對以後一點也沒有打算,我又不想去想它。在日記上要寫些什麼?
寫一首詩?寫一首歌?
詩是為情人而寫的,歌是為情人而唱的。免了吧,讓日記空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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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我想我應該需要陽光。於是我穿上衣服馬路上兜,我想我比前兩天好了,至少沒有愛我仍然生存著。
我看看公司的櫥窗,看看航空公司玻璃內航空小姐的照片,就這樣我可以渡過一天。
當我正在看著航空公司櫥窗內那張倫敦景色的圖片時,我發現玻璃上的反光——我身後靜靜的站著一個人的影子,那人也許站了很久,祗是沒有講話。
我回過頭來,那人望著我,定著神。
他穿著一件漂亮的黑白細格上裝,我沒有留意其他的,我繼續回頭去看那張圖片。
「蒙妮坦。」我身後的聲音。
我觸電似地回過身來,我驀地一怔。
「不認識我了?」那青年露著淺淺的微笑。
他英俊的臉上有一條疤痕,那是在他鼻樑旁邊,但這疤痕並沒有令他破相,他仍然顯得那樣地清秀。
「我們以前是——朋友,」他有一點膽怯,「我是法蘭基。」
「法蘭基!」我顫抖著唇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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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笑了。他的眼有一層淚光,「是的,法蘭基。」
「法蘭基!」我嚷著,我像看見了親人,我看著他,不相信我的眼睛,「你怎麼這樣瘦?我認不出你了,你臉上……」
他垂下眼,用手摸了摸臉上的疤痕。
「是那次撞車。」他輕聲說。
「什麼?」我詫異地叫起來:「安妮說你什麼都復原了!她說你一點事情都沒有,她說你很好,怎麼……?」
「是我要她說謊的,」他緩緩地說:「我不想你知道……」
「你——」
一切的內疚,難堪,悔意都在同時湧上了我的心頭,我知道他愛我,我確實地愛他,但是他付出太多,我什麼都沒有給他,甚至沒有施捨一點點的愛。
他看著我,用深切的眼光看著我,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地關心,一樣地深意——但是他變成那樣地沉靜,那樣地怨鬱。
「——你怎麼了?」他問。
我透出一口氣,低下臉搖搖頭。
「怎麼了?」他有些焦急。
我抬起臉,我拿我憔悴的臉向著他,在陽光下,我知道我蒼白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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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法蘭基,看我,」我低叫著,「看我的臉,不是可怕嗎?」
「為了什麼?蒙妮坦?」
「愛。」
「是的。」他點點頭,「為了愛,都是為了愛。」
他向我幽幽的笑笑,我也幽幽的笑了。他伸出手來,我拉了他的手。
「要不是我到這兒來訂機票,也許我永遠見不到你了。」他指一指航空公司。
「你訂機票?」我奇怪地問。
「我後天走了。」他告訴我。
「到英國?」
他點點頭。「到英國。」
我黯然地點點頭。「是的,你早就說回去的。」
他看看我,我知道他心想的。我們同時都想到了以前,他曾求我跟他到英國,求我一起跟他去唸書,但是那並不可能,我早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現在,他真的走了,我真的仍然留在這兒。
「我要祝你順風。」我握著他的手說。
「你的打算——?」
「我沒有打算。」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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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告訴我你的父親 ……」他立即說:「他從來不告訴我你的地址,所以我不能來找你。」
「我不讓她告訴你。」
他點點頭問:「你 —— 需要錢嗎?」
「錢對我沒有用了。」我說。
「你住在哪兒?」
「很小的地方,你會笑的地方。」
「能讓一個跛子到那兒去坐坐嗎?」
我驀地呆了,我徒然怔住。
他俯下頭,我也俯下頭,我們的眼睛同時停留在他的腿上,他的腿彎曲着。
「法……法蘭基……」我掩著臉,我的淚淌下。
「不要哭,在路上不好看。」他拉著我的手,「不能怪你,誰叫我喝醉酒開車。」
「到我的地方去,」我拉著他的手,「我可以給你一杯水。」
我們穿過馬路,他走得很慢,我拉著他,我的心充滿了溫暖。我可以愛他,是的,他為我付出的已足夠我愛他,祗要再給我兩年,讓我培養我對他的愛……
但是他祗有兩天,兩天之後,他將在很遠的地方。
我帶他到我的房間,他在那窄小的床上坐下。我為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一口望著我。
「這房間比我以前的廚房還要小。」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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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妮坦,」他思索一下,他終於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沒有錢了?」
「我不要錢,」我搖搖頭,「我會去找一份事情。」
「我到英國去唸書,爸爸每月會寄一筆錢給我,」他真誠地說:「我還可以省下一點寄回來給你。」
「不,法蘭基,」我立即說:「雖然我不再是富家女,但是我還沒有要別人施捨的時候。」
「蒙妮坦,你知道我的感覺嗎?」他問。
「不要告訴我,否則會令我傷心。」我阻止說。
他感動地握著我的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感動。
「我終於——」他笑得很安穩,「我終於聽見你說出關心我的話了。」
他還是那樣地深情,但是愛神沒有把屬於他的箭射在我的心上,因此他付我的情越多,我欠他的情也越多。
「法蘭基,你以前很聽我,現在再聽我一次,」我跟他說:「到了英國好好的唸書,遇過一個好好的好女孩子,好好的愛她。」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
「除非有第二個蒙妮坦。」他最後說。
「法蘭基——」
「他們說愛情,最好的愛情要愛得深,」他撫著臉上的疤痕說:「我這次愛得夠深了,即使我再有愛情,我也不會比這一次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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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基,我很抱歉……」
「我以前很蠢,以為很蠢,以為我年青,有錢,沒有了你可以去找別的,」他說:「是的,我找得到,但是她們不是蒙妮坦,我永遠找不到蒙妮坦……」
「離開了我,你沒有再愛過?」我問。
他搖搖頭。「我一生祗愛一次。」
「我愛了兩次。」我說:「失去了兩次。」
「范尼——?」
「我沒有再見過他。」
「仍然愛他?」
「我想過——我極力嘗試去忘記他,但是無論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我都會想起他——」我坦率地說:「也許要忘記他比忘記自己還要難。」
「我知道。」他點點頭,「我有過這種感覺。」
我們同時沉默起來,他為我,我為范尼——世界上的事情永遠就是這麼樣。
「記得我送過你一條項鍊嗎?」他突然問。
我點點頭。
「還在嗎?」他問。
我打開箱子,在一隻盒子裏取出了那條項鍊。我將它放在他手中,他看一會,又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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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祗是想看看。」他說。
「我保存著。」我說:「我不會遺失的。」
「到機場來嗎?」他問。
「什麼時候?」
「後天,黃昏六點。」
「我來。」我答應他。
「我要走了。」他站起來。他仍然那樣高,他身上還是新西裝,永遠是西裝——我以前常數他的西裝的數目,現在我又要加上一套。
「第五十八套西裝?」我問。
他淒慘地笑了,那時候我們有過快樂的日子,當時我們不覺的快樂,但是當快樂不存在的時候,我們便領略了。
「記得我們在你的地毯上看Mantovani電視節目?」他回想著。
「還有龍蝦沙律。」我說。
「我還買了香檳。」他說。
「——快樂的日子。」我微笑著。
我的笑容收斂得很快,我立即想到了這將消逝的一切。
Mantova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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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難過,」他安慰着,「這不是歷史。」
「這是歷史,我生命裡的歷史。」我感動地,誠懇地說:「我會永遠記得你,法蘭基。」他拉開門,但立即,他又掩上門。
「過來,蒙妮坦。」他站在門邊說。
我走過去,他握着我的手。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然後他在我頰上吻了一下。我心中有很溫暖的感覺,我閉上眼睛。
他沒有問我的唇,他祗叫了一次我的名字。
「蒙妮坦。」
然後他走了。
X 月 X 日
早上,我看了日曆,是安妮的婚禮。
本來我應該高高興興的穿上伴娘禮服和施明站在她和歐理德身旁,但是現在,一切都變得不敢想像。
我看看手錶,我矛盾了。我應該去看一看安妮嗎?但是我怎能去?我在逃避一切,我並沒有忘記我正在忘記一切。
我怎麼能去?施明一定會在那兒,我不能見他!但是安妮的婚禮對我是那麼的重要,我要去看一看,悄悄的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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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衣服,我過海到了香港。上了岸,我沿着碼頭遠遠的向大會堂走去。
在那道玻璃牆旁,我停了下來。我看見花園內那一羣歡樂的人們。
我看見安妮 —— 她剛行完禮托着歐理德的手,他們站在中間,旁邊是他們的父母,和他們的親友,有攝影師在拍照,他們都在笑。
我躲在一角遠遠的看他們,他們一點也沒有發覺。我仔細地看一下,那伴娘是一位陌生人的少女,而那伴郎 —— 不是施明!
我吃驚地再望一眼,那真的不是施明!
「我不在裏面。」聲音在我後面說。
我回過臉,驀地看見戴着眼鏡的臉。
「我退回了那禮服。」他沉靜地說:「我躲在這兒看。」
「施明 ——」我叫起來,我想逃。
「我躲在這兒,因為怕在那兒看見你。」他說:「但是我們終於碰在一起了。」
我看看他,我垂下頭走開,他一手將我拉住,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激動。
「聽完了才走!」他吆喝着,「聽完才走!我不會留着你!但是你要清楚了才走!」
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懾着,我望着他移動不來。
「我看見你團在地上的紙,」他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會走 —— 因為你知道了一切。」
我沒有說話,他看了我一眼,他平靜了許多。
大會堂花園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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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想騙你,因為我想保持那快樂的光陰,」他痛苦地說:「我沒有快樂過,一點也沒有。所以我找到快樂時,我便貪婪地想地想將快樂延長。」
我不去看他,我也不說話,我祗是沉默着。
「我在法國遇到安琪莉,她愛我,我為了報恩才答應她父親娶她,那時候我很窮,我要靠他們。」他急匆匆地說:「事情是她愛我,而我沒有愛過她。我永遠不能去愛她,因為當時她為我生下一個兒子後,我捉到她與一個軍人在床上做愛 ……」
他停了一會,又說:「我控告她,與她離婚,她父親不甘名譽被辱請最着名律師為女兒洗脫了罪名,我離婚不成,而她却要求收養我的兒子,理由是我不能負擔生活,她得了兒子,要成了年才能由他決定跟隨父親或母親 —— 我們一直分居,我不能離婚,假若離婚,她就有全權撫養我的兒子。我愛我的兒子,有一天我得要回他,我一定會得回他!」
我木然地傾聽着,忽然我不會思想了,我祗是聽着,我像祗有一個木頭製成的腦子。
「他們一家毀了我,我也毀了他們;我知道她父親培養我的目的,是為了要我成名,他可名利兼收,但是,我會掉了一切。」他咬咬唇,「到目前,我祗是一個教授,嘿,一個教授,他們得不到什麼。」
我望着玻璃窗內安妮他們的影子,他們已經拍完照走進餐廳去了,我看着安妮的背影逝去,我仍然沉默。
「這就是我的秘密。」他說:「不要去查,你已知道了一切。」
我看他一眼,他自嘲地一笑。
This Diamond Ring - Gary Lewis and the Playbo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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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活在一個夢境裏面,」他傷感地說:「我甚至忘記了我的處境,我們只能做朋友,做朋友 ……」
「—— 我可以走了嗎?」我軟弱地問。
「走吧,如果你想走。」他哽着聲音。
我點點頭,移動腳步。他站在那兒看着我,我越走越快。
「我不能愛你,蒙妮坦!我不能愛你!」他在我身後叫着。
我奔進碼頭,我不能停留,我要逃開去!我要逃開去!
我和施明完了,我們的愛是錯誤的,我們祗能做一對知己,我們祗應該聚在一起講畫,講音樂,但那不是愛情。
我看錯了,於是我把自己盛進一個紅色的氣球內,然而氣球是會破的,我遲早會被拋出來。
我的氣球破了,我把自己盛進氣球去,現在我應該自己去嚐那種苦味。
回到房裏,我似乎明白了一切,我坐着,似乎很安穩。
是我的心已經死了嗎?還是我對施明的愛已經死了?
X 月 X 日
我叫了一輛車子到機場,機場內堆滿了人,人聲吵得我震耳,我推開那些人羣,踮着腳在人羣中搜索。
舊啟德機場離境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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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法蘭基,這時播音筒已經在响了。
「B.O.A.C.往英國航線,第二次召集,請搭客往第一號閘 ……」
我看看手錶,六點。那機場的燈光令我頭昏,我在人羣中擠向第一號閘口,那樓梯旁站滿了送機的人,我仍然見不到法蘭基。
他走了?他已經進閘了?不,他應該等我的!他知道我會來!他一定會等的!
他在哪兒?在哪兒?人聲囂吵得震耳,我祗覺眼前一陣暈眩。
「法蘭基!」我叫着。
「蒙妮坦!」有人應。
我轉頭找了好久,看見法蘭基站在牆邊。他的母親,父親都圍着他,還有他的親人們。他扔下他們,向我一拐一拐的奔來。
我含着淚,我伸開手向他迎接,他很快地撲進我的臂彎裏。
他含着淚把臉伏在我肩膊上,我們擁抱了很久。我發覺我在失去他,我真的想大哭起來。
「你怎麼這樣遲?」他問。
「路上車子擠得很……」
播音機又响了,那是最後一次的召集。
他聽了一會,苦笑一下。「——他們連讓我們說再見的機會也不給。」
「法蘭基……」
B.O.A.C. 英國航空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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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你自己。」
我點點頭,同樣說:「照顧你自己。」
他看了我很久,像要永遠將我記住一樣。我垂下眼,眼淚淌下來。
「為我哭一次,這樣很好。」他說。
我點點頭,苦笑着。他取出手絹替我抹了眼淚。
「聽我說,聽我一件事,」他說:「答應我住在那地方,不要搬。」
「那招待所?」我詫異地問。
「是的,那地方,答應我,暫時不要搬,」他說了一次,又一次,「千萬不要搬,答應我!」
「為什麼?」
「祗要答應我!」他匆匆地說。
我點點頭。「你要寫信給我。」
「我的地址。」他將一張紙塞在我的手中,「沒有錢,寫信來,我是不回來的了。」
「你——不再回來?」
「回來為什麼?」
我黯然了——他問:回來為什麼?
我能講:我要他?我愛他?
——他是應該走的,他有他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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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知道我愛你的程度,蒙妮坦,」他拉着我的手,吻着,「但是以後你會知道,我已經為你做了一件事,你以後會知道……」
「法蘭基,是什麼事……?」
「不要搬家,我會為你寫信。」他放開我的手,他的父親,母親都擁了上來。
「再見。」他叫着,我目送着他走下樓梯。
舊啟德機場登機坪
我本出露台,我又目送他一拐一拐的上了飛機——他以前不是跛的,他的臉以前沒有傷痕——現在他的腳蹺了,臉上有了疤,心上也有了痕。
機聲轟轟地响着,我向那飛機揮着手。
日落了,日落的地方帶去了那曾經愛我的人。
我像失去主宰地回到住的地方,我開了門,疲乏地在床上坐下。於是,我又望見了鏡子裏的自己。
我用手在臉上揩一下,開了鏡前的枱燈。又是晚上,一個又一個的晚上,時日就這樣消磨了。
也許就這樣我就會老了,然後結束這樣一生。但是鏡內的影子並沒有老,我為什麼有蒼老的感覺?
安妮在日本渡她的蜜月了,法蘭基正在飛向英國,那些可愛的朋友,好像都在同時各散東西了。
有人在敲着我的房間的門,我知道是待者。
「進來。」我說。
Leaving on a Jet Plane – Peter, Paul and 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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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
「把水放在枱上。」我望着鏡子說。
那人沒有回答直走到我身後站定了,我奇怪地抬起眼,我驟然看見鏡子內我後面的人影。
那略帶傾斜的雙眉,那園而清純的眼睛,那溫和而動人的微笑,那黑色的頭髮,那頰旁的笑窩 ……
「—— 范尼?」我睜一眼,那是夢?
「是我。」他的聲音。
「范尼!」我轉過身來,他一手擁住我,將我拉在他胸前。他抓得我緊緊,像怕我會隨時逃走一樣。
「我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他喜悅地笑着,「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找你要告訴你一件事;以前我不敢說的事。」
「范尼,你怎麼會……?」我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他匆忙地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但是你走了,我真的不知道怎樣生活……」
「范尼——你在說……什麼?」
「跟我回去,蒙妮坦。」他命令我說。
「我——沒有家了。」
我在床沿坐下,我輕聲說:「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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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還有我,」他蹲下身,用手抬起我的頭,「看看我,你還有我。」
我看看他的臉,我感到他似乎是另一個人,以前他不會說這些話,而且這完全不是他的性格。
「跟我回去。」他央求着說。
「跟你回去?」
「我有家了。」他說:「這也是你的家。」
我怔怔地望着他呆着。「為什麼?」
「你不知道我這些日子在做什麼?」他說:「我拼命的幹,我離開了俱樂部轉到一流的大酒店,後來昇了領班,後來積了一點錢,現在跟朋友合開了一間餐廳。」
「——一間餐廳?」
「也就是我們的餐廳,」他說:「這餐室三份之一是我的,三份之一是我朋友的,還有三份之一是你的。」
「我——?」
「忘記了你寄到我那兒的那一千塊美金?」他笑笑說:「你沒有寫上名字,但我知道是你。我沒有用它,現在,你有一間餐廳了。」
我不能相信現實,為什麼現實會這樣美滿?這是夢?這又是另一個紅色的氣球?
我猶疑着,他把我的手握在他手裏,他很溫和地將我靠在他身上。
「以前我自卑,因為你富有,現在,我們一樣了。」他輕聲的說:「蒙妮坦。我會慢慢的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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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麼地愛你,現在,跟我回去,這不是你的家。」
「你——是怎麼回來的?」我突然想起來。
「法蘭基昨天告訴了我一切,」他告訴我,「他要我來,要我把他的愛給你。」
「法蘭基……」
現在明白了,他臨走前一聲聲叮囑着要我別搬地方,他臨走前說已為我做了一件事,他說以後我會知道他愛我——原來他為我帶來了范尼。
為了我他變成跛子,為了我他傷了心,現在,為了我,他又帶回給我我的愛。
「法蘭基是偉大的。」范尼深深地說:「但是我會愛你,用兩個人的愛來愛你。」
我哭了,這一次我想我已經抓住了幸福。
他伸手抹去我的淚,對我搖搖頭。
「不要哭,」他皺皺眉,「我們都大了。」
於是微笑了。
「我曾經說過你美麗嗎?」他突然問我。
我搖搖頭。「我忘記了。」
「不要緊,我以後會說的。」
X月X日
現在我住在餐室的後面,那間臥室佈置得很舒適,還有一件房間是范尼的。另一位老闆不住在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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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的名字叫「蒙妮坦茶屋」,黑色的牆壁,淡黃的座椅;像我和范尼以往常去的那間小餐廳的顏色一樣。
我們還有一副點唱機,裏面有Ray Charles的I Can’t Stop Loving You。
I Can’t Stop Loving You – Ray Charles
范尼在酒吧上做調酒,我坐在收銀機後收錢,另一位老闆馮先生則當領班,招呼客人。我們還有幾個很忠厚的伙計。
生意很好,我特別喜歡那些年輕的學生男女們,他們一對對的坐在卡位裏談心,帳單我總給他們特別優待,而范尼也總給他們特別大的「梳打」或「雪糕」。
有空的時候,范尼會走到收銀機旁來拍拍我的肩膊,跟我笑笑,或趁顧客不注意時偷吻我一下。
打烊後,我會泡給他一杯熱茶,我們談談心,或點一首歌聽聽,有時也在點唱機前相擁跳跳舞。
我常常為媽媽寫信,她聽見我做老闆十分開心,她說開年會回來看看。
她在信中稱呼范尼做「未來女婿」,不過范尼從來不曉得。
法蘭基從英國寄來了明信片,他已專心學醫,將來會在那兒當一名名醫。
安妮和歐理德常常到店裏來,她為我不參加她的婚禮而喋喋不休;我想也許要給她罵一世。我希望明年她能有一個孩子,這樣我和范尼可以喝他們的滿月酒。
明年我們會擴展業務,把門面擴大一倍,這樣會有更多的顧客。再明年,安妮和歐理德大約可以喝我和范尼的喜酒了。
我不要白馬拉金車,也不要綢緞和鑽石,因我已有了范尼。
我現在已不是天天寫日記了,那時我每天寫日記,由於我正在追尋着幸福,現在我已有了真正的幸福,幸福是日記寫不出來的。
Diary – The Bread
======= 全文完 =======
後 記
「蒙妮坦日記」寫到這兒已經全部結束,這故事已在「西點」連載了兩年,很令我有依依不捨之感。日記內許多角色都似乎變成了我的朋友,現在故事結束,我便要跟他們告別了。這故事大綱早就擬好的,因此到這兒不得不結束,否則我真的願意寫上它十年。
我很感謝編輯先生的鼓勵;這才能使我完成這樣長的故事,也必須感謝董培新先生;他給我的故事加插這樣美的插圖,因此對「蒙妮坦日記」,他們是功不可沒的。
許多讀者來信要求我別把這個故事寫成悲劇,在當初我便沒有這個動機,我相信結局是最完滿的一個了,這也是我大綱上的結局,我希望會令讀者滿意。
也有讀者問我這故事是真是假;其實日記上半段是完全借用我朋友的事實,而下半段我又用了另一位朋友的經歷。所以當我的朋友看到這本書時,我希望他能原諒我把他們寫在書裏。
依 達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八日凌晨
1989年的依達與郭儀、白韻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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