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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像情人一樣地說他愛我;他從來沒有像情人一樣地吻我——但是他對我那樣地關切,那難道是友誼,而不是愛?
「——他可能當我是朋友?」我望著安妮問:「是不是?」
「所以你要找出答案。」她說。
我忽然煩惱起來,這是我從來,沒有察覺的問題,我應該怎樣去尋找自己的答案呢?
安妮看見我呆着,拍拍我肩頭笑着說:「喂,別哭喪着臉,我祗不過告訴你,其實這是用不著煩惱的,他不是對你很好嗎?」
是的,他不是對我很好?而且我目前很快樂,我還用煩惱些什麼?於是我又輕鬆起來。
「來,幫我鋪新床單。」安妮說。
我和安妮撒開紙包,把新被單,新枕頭套套上,然後再在床上蓋上床單。
「來,幫我擺廚房。」做完一樣,她又說。
於是我們又進廚房,把廚房用具一樣樣放好,又把咖啡杯子放進櫥裏,又打掃了廚房。
剛把廚房弄得幹乾淨淨,歐理德來了,他笑瞇瞇的提了一大包東西來。
「蒙妮坦,你怎麼也在?」他驚詫地說。
「你那位未來太太請我來做幫工的!」我看安妮一眼。
「我也要請你做幫工!」他將那包東西解開,原來都是窗帘。
「幫我掛窗帘!」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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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我叉叉腰,叫著,「下次我要收工錢了。」
歐理德爬在窗框上釘窗帘的路軌,我和安妮掛窗帘。三個人七手八腳的把窗帘掛上,整整的搞了大半天。
我看看手錶已到晚飯時間,於是提議回家,安妮和歐理德拉住我不給走。
「我們要好好的請你吃一頓,」歐理德說:「這是給你的酬勞,所以不准回去。」
「不,秀姑等我吃飯,」我說:「晚上還要上繪畫課。」
「不准回去!」安妮說:「我們三個人到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去吃晚飯,要有音樂的地方!」
「不,看我的衣服,怎能去?」我指指自己的褲子。
「我們去吃晚飯,誰會嫌?」安妮拉住我說:「不管!不准走!今晚綁你的票!」
於是我被他們綁票到一間新開的地方夜總會去。那間夜總會佈置得富麗堂皇,安妮和歐理德穿得好好的,祗有我穿著一條紅褲子。
我們坐下吃飯。我已經好久沒有到夜總會,祗覺得渾身不自在,還要加上身上的紅褲子,坐在枱子上真有點尷尬。
「我早知道就穿一件好一點的衣服出來了!」我跟安妮說。
「不要神經病,」安妮開口便說:「你又不是裸着體!」
那兒的燈光和音樂都很好,一個胖胖的意大利女歌手在台上展露著她獨有的嗓子,安妮興致忽來,拉着歐理德下舞池跳舞,留著我一人在枱子上聽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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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音樂台上那光圈的地方,女歌手的聲調悲切地像在低泣。我用手托著臉,細細的傾聽那首歌。
「——祗要我說我愛他,
我開始就愛他,
告訴他我多麼地渴望:
透露我心中的說話。
祗要說我要他,
像玫瑰要雨水,
告訴他我多麼地希望:
再次地見他。
如果你有機會遇見他,
無論在何時,在何地,
告訴他我是個傻瓜,
因為我讓他離開。
假如他向你承認,
他仍然在寂寞,
請你說我愛他,
希望他再次地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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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在移動,陰黯地燈光中那歌聲驀然將我帶回了從前;帶我到那調酒的人底身邊……
——告訴他我愛他,告訴他我愛他……
我為什麼還要想著他?我驟然驚醒了,我從那歌聲中甦醒過來,我赫然發現旁邊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人。
「——是悲歌令你失神?」那個影子問。
我惶然地看一看他,他黝黑的皮膚在黑暗中穩藏著,祗有一對眼白發亮的眼睛在閃閃地泛光。
一個菲律賓青年!我從來不認識他,但是他的臉却又似曾見過……
他列開嘴笑了,露著他很齊的牙齒;我似乎曾見過那漂亮的牙齒。
「忘記我了?」他問。
「——?」我牢牢看著他,記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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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我了。」他說著搖搖頭。
「你是……?」
「記得Park十一樓的酒吧?」他問我:「記得那個為愛情帶著孝的人?」
「你是——」我驀地記起來,我只叫出來,「你是——……」
「連我的名字也忘了,」他又搖搖頭,「我叫薩基度。」
「薩基度!」
我記得那是很久以前,我為了范尼離校的事情而氣憤地一個人去喝酒……那真是幼稚的事情——就在那天我遇見了薩基度。
那真是很久很久了,我想不到我們會重逢。他一點沒有變,頭髮還是黑黑的。
「仍然為愛情戴著孝?」他問。
我搖搖頭,我記起他告訴過我那傷心的愛情故事。
「你呢?」我反問。
「我在找尋那層為愛情戴孝的人。」他看著我,深意地說:「我找了很久很久,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遇見她,今晚,我遇見了。」
他的話令我愕然,他為什麼要找尋我?我們祗見過一面,他為什麼還不把我忘記?
「為什麼要找我?薩基度?」我問。
「你忘記了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他對我說:「我曾對你說過——祗有另一次愛情能令我忘記過去,而我是那樣地急切忘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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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我記得他曾經這樣說過。
當晚他曾說我是易於令人愛上的,我害怕他會愛我,於是我走了……
「看這個。」他伸手在衣袋內取出了一個皮夾。
他打開皮夾取出一張紙,他交給我。我看了一下,那是一張薄薄的化粧面紙,上面是眉筆寫的字:
「兩個痛苦的人放在一起,祗有更痛苦——再見,薩基度。」
——那是那晚臨走前我寫下的字,他竟然還收藏著。
「為什麼收藏著這張紙?」我啞然地問。
「希望有一天遇見你,可以還給你。」他答。
「為什麼?」
「我要告訴你,這是不對的。」他說:「我要把紙還給你,証明給你看兩個痛苦的人在一起是會有快樂的。」
他說得天真,於是我笑了。
「我愛你。」在我笑聲中他驟然說。
我怔住了,我再也笑不出來,我癡呆了。
那不是玩笑,我可以從他的表情看出來那不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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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突然間我靜止下來,我看著他發呆。
「你躲在什麼地方?」他不斷問我,「你不知道我也到處找你?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薩基度——這,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我們只見過一次,我們還是批次陌生的人。」
「是的,我們見過一次,」他點點頭,「但是我愛你,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在愛著我,我感動,但是我怎樣接受他的愛?
他曾經被一個女孩子傷過,我怎能再去傷害他?如果我要了他的愛,那將會更加地傷他——因為我根本不愛他。
於是我祗能說謊了,說我自己不願意說的謊。
「太遲了,薩基度。」我搖搖頭,「你不能愛我,我也不能夠愛你。」
他睜著雙眼定神地看著我。
「為什麼?」久久,他問。
「我——已經結婚了。」我忍著心說。
「你——結婚?你已經結了婚?」他不相信他的耳朵,他問了一次,又問一次。
我不忍心去傷他,真的,我不願意這樣做;但是這似乎是唯一的做法,至少對他的以後,我應該傷他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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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點一點頭。「是的,薩基度,我已經結婚。」
「為什麼上一次你沒有告訴我?」他愣愣地問。
「因為上一次還沒有結婚。」
他俯下臉,看一看手上的那張寫了字的面紙,他沉靜了。不久,他笑得很很自嘲,他抬起頭來。
「我不是很愚蠢嗎?」他低聲問:「愛一個結了婚的人,我還以為……」
「薩基度!」
「我在台上唱歌,我常常望著台底下的客人,我常自問:『她會在嗎?她會在聽著嗎?』我又希望:『她會像那次一樣地穿著黑衣在角落裏沉思嗎?會像上次一樣地想找人談談?』——是……」
他的聲音啞息了。
「薩基度——」
「那次很好笑,我坐在車子裏經過尖沙咀,我在車窗裏看見你在路上……」他看住我,告訴我,「我立即叫司機停車,我付了車資跳下車追上去,但是那不是你……」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低嚷著制止他,「薩基度,請你別再說這樣的話……」
他止了口,他木然地凝視著我,他沒有再說。我知道他的內心一定很疼,我明白他一定不會好受——但這祗會是一下子,他以後便會忘記我。
60年代尖沙咀九廣鐵路總站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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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薩基度,你不是傻瓜。」我搖搖頭,「但是——」
「我愛你,因為我心中老是存著一個希望,」他苦笑一下,「但是現在,這希望已經死了。」
他又看手中那張面紙一眼,他將它撕了,扔在面前的煙灰缸裏面。
「我抱歉——薩基度。」我對他說,這是我最真心的話。
「你幸福嗎?」他問。
我思索一下,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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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很幸福。」我說:「我過著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那你不必再為愛情戴孝了。」他說得很安慰。
我想勸他幾句,我想安慰他幾句,但是他已經站起來。
「我要上台去唱歌了。」他說。
「你——」
他向我點點頭,他的眼中有一層薄薄的光芒。
「我終於找到你了。」他最後說。
我講不出話來,他深深地瞧我一下,回身便走。我想叫住他,他已走向樂台。音樂奏到尾聲,安妮和歐理德拖著手走回桌子來。
「我剛才在舞池看見你在跟一個人說話,」安妮坐下問我,「那是誰?」
「一個朋友,」我說。
「誰?」她又問:「你的朋友我都認識,那人是誰?」
「你不認識這個,」我低聲說:「他是一個為愛情戴孝的人。」
安妮驚奇地看著我,四週的燈光轉變成海藍,另一首音樂又起了。我望向樂台,薩基度站在樂台上,抓著那條麥克風。他還沒有開始唱,他對著手上的麥克風說:「我唱這首歌,是為了我曾經愛過的朋友。」
我全身一震,安妮毫無所覺地回過身來跟我說:「聽,曾經愛過的朋友 —— 曾愛過一個人,由愛人而變成為普通朋友,這是最痛苦的。」
歌聲響了,還是那一首舊歌:
「如果太陽在天空墜落,如果海水在剎那間乾枯,如果你愛我,真正地愛我,讓它發生,我並不在乎 …… 如果你眼看我失落一切;我會微笑而細數它的價值,祗要你愛我,真正地愛我,讓它發生,情人,我並不在乎……」
Till - The Vog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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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還是激盪而撼人的,它刺著我的心,於是我記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見他,他曾經唱過這首歌。
「啊喲,這個人的聲音真像一個人。」安妮叫起來,想了半天,她搖搖頭,「我真想不起是誰。」
「像范尼。」我說。
「是的!是的!」她不斷點著頭,「是像范尼,咦?你怎麼知道?」
「我聽過一次。」我說。
「范尼 —— 那些以前的同學,」安妮說:「不知道他們怎麼了?你有沒有遇見過他?」
「沒有。」我搖搖頭。
「忘記了以前你怎樣地愛他?」她有點感慨,「我真希望他來喝我們的喜酒。」
「安妮——我要走了。」我實在不想在那兒逗留,我實在不想再聽薩基度的歌聲,我說:「太晚了,我覺得很累。」
歐理德結了帳,我們三個人離開那兒。我走上夜總會的梯級,我回頭還看見薩基度在台上唱歌。他沒有看見我,這樣很好,一切應該這樣。
他會傷心和失望一天或兩天,可能是一個月或兩個月,以後,他會遇到一個更好的少女,一個她也愛他的少女,那麼他就會忘記今天的一切。
和安妮他們分了手,回到家們看一看手錶已經是十二點多,整間屋子黑黑沉沉的,我心中暗嚇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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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一定睡了,我這時才醒覺起來,我早應該打一個電話給他,告訴他一切。但是我竟然忘了!
開了門,我看見客廳內的窗帘全拉攏了,客廳一角有一點光芒。
我躡足走近去,我發現施明並沒有睡,他穿著睡衣在梳發上,正對著燭光發呆。
「施明。」 我很快地走近去。
他反應得很冷淡,看一看我。
「把大門鎖上。」他說。
我回過身去閂上大門,他抬起眼看著我。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的表情,我知道他在生氣了。
「你還沒有睡?」我問他。
「你沒有來上畫課,你不知道?」他問。
「是的,因為安妮拖住我……」
「飯也沒有回來吃,秀姑急死了。」
「安妮來找我,她拉我出去買東西,後來……」
「你應該打一個電話!」
我生氣地在椅上一坐,我叉一叉腰。
「你聽不聽隨便你,我在告訴你!」我忿忿地說:「好吧,好吧,你明天去問歐理德去!」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我這時知道自己把喉嚨放得太響,於是我閉上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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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蒙妮坦,」他終於說:「我是沒有權利查問你的事情,但是我擔心着 —— 我以為你發生了什麼意外 ……」
我定定地凝視他,我的心喜悅著。是的 ,他關心著我,是的,他沒有說他愛我,但是我能感覺到,是的!這一定是愛!我會告訴安妮,明天我會告訴她一切。
「下次出去玩,先告訴我,給我一個電話,」他說:「你住在這兒,我是有責任。」
我沒有說話,他望一望我。
「怎麼?生氣了?」他說著笑一笑,「別孩子氣,來,告訴我你整天上了哪兒?」
「我被安妮綁票了!」我說。
於是我們又笑了,我坐在他旁邊,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一切。
X月X日
正午我和施明正在吃午飯,有人按鈴,我奔過去開門,竟是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那人手中提著一隻大盒子。
「找蒙妮坦小姐和施明先生。」那人看著手中的一張咭卡片說。
「是誰找我?」我怔一怔,那人走進門來。
「送衣服來的。」那人說著打開那隻大盒子,我和施明走攏去圍著他呆看。
我記不起什麼時候訂做過新衣服,那盒子打開後,我立即見到白沙的禮服和另一套黑色的男裝晚服,我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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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安妮送我們的伴郎和伴娘衣服!」
「請簽收!」那人說。我立即和施明各人簽上了名字,那人走了。
我將那件白色禮服在身上比一比,施明也將那件黑色禮服在身上量一量,我們望一望彼此。
「穿起來試試!」我們同時說。
於是我立即走到臥室去,他立即走到浴室去,我們匆匆把衣服換上。那件禮服是照著我身栽縫的,我却想不到它放到我身上竟會那樣地美,我照一會鏡子,拉開門走出聽去。
施明正在廳中等我,他穿上那件禮服真像一個王子,他伸著手微笑地作了一個古代貴族迎接淑女的姿勢,我仰起頭,學著電影裏女主角的儀態,作狀地轉了一個身把手遞給他。
他拉著我的手,鞠一個躬,像古代的武士似地俯頭吻一下我的手。
「怎麼樣?」他問。於是我們大笑起來。
「我們真是好的一對,是嗎?」我看看他,望望自己問。
「那麼我們最好還是結婚。」他取笑說。
「這算是求婚?」我瞪他一眼,「你知道嗎?我是公主,你雖然是王子,但是要想我求婚,一定要白馬四匹,拉著全金的車子,車上要侍女六個,黃金千兩,絹緞百匹,還有……還有……」
「我會給你白馬八匹,鑽石的馬車,侍女百個,黃金千萬兩,會給你全世界所有的絹緞,」他笑著,「這樣就嫁了吧?」
「嫁,嫁,嫁,」一個聲音在我們身後說:「什麼都不要,你們祗要一個媒人,讓我來做媒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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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施明回過身去,原來秀姑笑瞇瞇地在背後看著我們。我和施明漲紅了臉,立即放下手去。
「秀姑!」我叫著,「我們是鬧著玩的!」
「我知道,」秀姑邊收拾碗筷邊說:「施先生,還不走,你要遲到了。」
「糟了!」施明看看手錶,立即跳進浴室更了衣,飛也似地離開家往學院去。
我在窗口直看到他遠去了,才回過身來。我發現我自己還穿著那套衣服,於是我又進房間照鏡子去。
我望著鏡子,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又梳梳自己的頭髮,又對著自己笑笑——以前我知道自己美麗,老愛照鏡子,後來我變了,變了很多,我不再照鏡子。但是現在,我又愛起鏡子內的自己來。
我將頭髮梳高了,欣賞自己一下,我驀地跑出花園去,採了一叢花。我回到房內,把一朵玫瑰插在髪上,手中抓著一大束鮮花,我向自己展露了笑容。
我在結婚了,像安妮一樣地結婚了!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我對著鏡子迷惑了整個下午,我發現自己正生活在一個美滿的夢境裏。
下午很快的過去晚上我拿了畫板照常去了上畫課,今天去的早,所有的同學都坐在課室內閒談。
我在座位上坐下,發現所有同學的眼光都奇異地看著我,有的還輕聲在說話,却沒有人過來跟我談談。
我從來沒有發覺這個情形,由於平日我總是上課才到,下課就走——而且以前那些同學對我非常的親熱,我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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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畫紙挾上畫板,看見茱廸遠遠的在看我:她是我在班上最談得來的同學,於是我跟她笑笑,她想一想,走到我身旁來。
「今天來得那麼早,」她說。
「是的,」我說:「飯吃的早,所以早點兒來。」
「你是不是最近搬了家?」她問。
「噯——」我看看她,覺得她問的好奇怪。
「噢?真的?」她勉勉強強的笑一笑,「他們說——」
她停了嘴,我立即問:「他們說什麼?」
「他們說你跟施教授同居了。」茱廸悄悄問:「是不是?」
「什麼——?」我跳起來,祗覺得渾身驚震。
「自然,我也不會相信,」她上上下下看我一眼呶呶嘴,「像你這樣清純的女孩子,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
她笑笑走開,他的態度令我難堪,我整個人傻了,這是怎麼發生的?這怎麼可能發生呢?
我巡視四週的同學一眼,他們都盯著我,他們的眼睛就像審判著犯人的法官,他們的低語越來越響,我感到害怕。
我不能在那畫室裏逗留,我像坐在針氈上,我想離開那個地方,但是施明已經走進課室來,我祗能開始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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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室內靜寂無聲,我却思潮起伏著,我的手在抖,我畫不出東西來。施明走到我身後看著我,我像僵直了,後來我又打翻了水瓶。
「怎麼了?蒙妮坦?」他問。
他短而輕聲的一句話,對我來說像雷劈一樣,課室內的同學都轉頭來望著我和他,我以前從來沒有察覺過,我浮沉在愛的夢境裏,在我心目中祗有我和他,我却從來沒有注意過周圍,我從來沒有留意過那些眼光,那些閒語 —— 現在我突然察覺出來,那是多麼地可怕!我神不守舍地直到下課,理了畫具匆匆地離開課室,我直走到路上,施明急急地從後面追上來,我們同坐上一輛巴士。
「你怎麼了?蒙妮坦?」他坐在我身旁問。
「沒有什麼。」我望著窗外。
「你今晚的神色很不好,蒙妮坦。」
他凝視著我的臉。
「真的沒有什麼,」我微笑著回答。
他沒有再問什麼,我入神了,兀自搖搖頭。
「為什麼你在搖頭?」他問我。
「是嗎?我在搖頭嗎?」我反問。
「你不知道?」
我搖搖頭,他於是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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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你替我找的房子怎麼了?」我問他。
「——」他看看我,很歉意地說:「我還沒有去,你知道,我整天跟你一起……」
「應該去找房子了。」我說。
他點點頭,我沒有再說什麼,我忽然發現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知道一切在一剎那之間變了。
回到家,他沒有彈琴,我沒有聽唱片,我們也沒有下棋,冷冷清清的,我祗能獨自在發呆。
這是一個幸福的地方,但是這似乎不是屬於我的地方。是的,他對我太好,我能就這樣接受一切?我能為了這幸福而不顧一切地破壞他的名譽?
我記得我初到學院時,馬小姐曾跟我提起他;他曾是多麼地受人敬仰,受人欣佩,可是現在,有人開始在背後談論他了。
——是我引起這後果的,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再留在這兒,我要找一個地方,我要顧慮到他的名譽,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推開門,走向黑暗的花園,我悄悄的看看黑暗的一切,那些海,那些山,那些他種植的玫瑰和蘭花——我要離開它們了。
分離是悲愴的,但如果有一個價值,這便算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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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我開始哭了。
我真的哭了,我不能制止自己,一切是那麼地可怕!那麼地可怕!
我像生活在一個美麗的紅色氣球裏面,我的世界是紅色的,但是就這麼地一會,有一個人拿了一針在那我生活的氣球上一戳,氣球立即破了,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踪。
——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踪,世界是那麼的可怕,我不得不面對現實了。
那個用針刺我氣球的人恨我,然而我沒有權利去恨她 —— 那個人是安琪莉。
我早上獨自在圖書室內工作,我的心情已經不很好,為了找房子的事情我的腦子很亂,混混噩噩的應付了所有的工作,一點鐘我準備等施明一起回家午餐。
圖書室的門這時被推開了,我抬起頭,進來的是安琪莉。
她穿了一件黑色及紅底的外套,神色冷漠地走到我面前。她的眼色充滿了怨毒,她一開口就說:「蒙妮坦,我要跟你談談。」
她一向給我的印象不好,我知道她對我沒有好感,我對她也並不相讓;她的突然而來令我感到意外。
「為什麼?」我問。
「我沒有時間。」她看看手錶說:「我在對面的咖啡室等你,你立即要來。」
我不滿她的態度,我問:「我為什麼立即要來?」
「你可以不來,但是你要想想後果。」她雙眉一招,「這後果可能會很大的,你要想一想。」
她說完轉身便走,我牢看著她的背影,他忽然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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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讓施明知道。」她命令式地說。
她推門走出圖書室,我莫名地站了好一會,直至施明站在我的面前我才驚醒過來。
「你又在發什麼呆了?」他溫和地微笑著說:「從昨天想到今天,什麼事都該想完了,來,回去午餐去。」
「我 …… 我要找一找安妮,」我搖搖頭,「你先回去吃飯吧。」
「你下午不能去嗎?」他說。
「我約了她 …… 是昨天約好的,」我說。
「好吧,那麼要晚上才見了,」他想一想說:「蒙妮坦,下午最好去逛逛公司,買一件婚禮給安妮他們,我沒有時間去買,你替我代買。」
「好的,我會去買的。」我胡亂答應著。
他走了,我理了手袋,把一切交託了接班的梁小姐,於是我走向對面的咖啡室。
安琪莉坐在角落裏,手上挾著一支煙。今天我看清楚了她,她的說話,動態完全像一個少婦,而並不像一個少女,她的神色是傲然的,是不易令人接近的。
「坐吧。」她提一提頭,我在她對面的位子上坐下。
「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我問。
「事情可不簡單,」她吸一口煙,長長的一口,她立即將煙蒂按熄了,「事情關於你,也關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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