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STON HARBOUR
五月的哈佛校園,充滿著一股濃烈的炮火味,像個士兵集結蓄勢待發的戰場。 坐無虛設的圖書館內,寂靜得鴉雀無聲,宿舍內的燈火,把原已漆黑的校園四周照亮得彷如白晝;各人懷著戰慄的心情,面臨一學年內最大的考驗。 平日黃昏漫步在 Harvard Yard 的學生,早上晨運跑步于 Soldiers Field 的健兒及那些揚帆泛舟於 Charles River 的 yachtsmen,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Peter Lucasic 再沒有打 squash,David Au 睡在實驗室,Authur Bartenstein 絕足 Wellesley,Conroy 停止了一切派對活動,連 Aki 也提不起勁說句「Who Cares」,一切都是為了期考。 若要深刻地體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哈佛,應該是最理想的地方。 連絕對不喜歡我抽煙的 Youn,也替我買了兩包 Benson&Hedges,好讓我能度過那漫長的七日七夜。
說句眞心的話,我一直都很愛哈佛,但也很厭惡它;它打開我生命中最燦爛的一頁,卻又帶給我從未嘗試過的沉重壓力,更讓我瞭解到無情競爭中最殘酷的一面。
哈佛的學府鬥爭,很明顯地存在;學生與學生之間的紛爭,教授與教授間的互相排斥,學生會與學院的對峙等;一直都沒有停息過。 一切假意的友善,惡意的侵犯,權力的抗衡以及人性中的自私,虛偽,無情,都會在鬥爭的過程中一一表露無遺。 能夠在哈佛成功地生存的,只有兩種人,一是在學業上以絕對優異成績取勝,二是在政治上以成功的手腕取勝;前者是利用個人的條件,而後者是利用羣體中的機會 —— 你必須從二者中作一選擇。假若你不能做到二者其中之一,你就無法充分利用哈佛所帶給你的一切優先權益,已為你鋪好的錦繡前程及一切唾手可得的機會。 當然,也有自願放棄一切改而尋覓個人理想的人,David Au 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其實,要做到這兩種人並不容易,必須付出很大的努力與代價。品學兼優的人固然要具備聰穎的天資,但多少也可以後天的努力去彌補先天之不足。但能成功地玩弄學府政治的人,卻須具備先天的先決條件,一份過人的智慧與邏輯,加上一股特強的判斷能力,絕非後天所能培養。 對於這類人,我們只能在嫉妒中帶羡慕,感到無可奈何。
經過這一年的洗禮,最大的啟發,就是我們這羣求學深切,對前景充滿著理想和希望的學生,其中很多卻無緣無故地成為一場學府鬥爭中的代罪羔羊,不但打擊了他們的自信,更改變了他們的理想。BartLaski 曾經體驗過。
Bart是 Southern Californian,為人忠厚,熱愛陽光及花草,有一份超然的悠閒自得。 由於他的性格使然,一直以來,他拒絕參加一切學生會的活動,因而受到搞手們的排斥。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南加州大學,但與哈佛的學術水準相比下,也就不見得太突出。Bart 完全不懂得玩弄政治,更沒有與 Faculty 交往,因此在教授心目中,全無地位。
他在其他學科的成績很好,卻天生沒有畫家的手;有設計的 idea,卻無法表達。 對一個讀建築的人來說,這是致命傷。 由於他在設計學科上表現欠佳,在期考前一星期,受到系主任的嚴重警告:假若期考表現欠佳,他將被逐出哈佛校門。 不到一天,這個消息傳遍上下,學生會卻視若無睹。
那天晚上,Bart 躲在 studio 內偷偷哭泣,他桌子上一大堆設計圖案,被塗得亂七八糟。我問起他因由,原來早上教授替他評圖,把他的設計 tore apart,評得一文不値。Bart 很坦白的告訴我,他已信心盡失,相信沒法渡過期考,腦海裡已無思考,只有恐懼。 當時我慢慢地翻閱他的圖案,卻發現他寫了很多文字來形容他的設計 concept,構思。 從他文字中的表達,才明白到他的設計邏輯,才感覺到他設計獨特之處;若非對建築歷史與理論有深厚的認識,絕對寫不出這些文字。Bart 其實對設計很有心得,也很努力地把他的見解表達於文字上,只可惜他沒法透過圖畫表現出來。 看他畫出來的圖案,連其原意的一半也表達不到,但如此妄斷 Bart 的努力,實在很不公平。當時,我覺得 Faculty 對 Bart 根本沒有誠意,同學們也沒有對他鼓勵;因此,我下定決心幫助他。如是,我與 Bart 花了三個晚上,偷偷地以圖取代文字,以平面表達他的概念,見解,以透視表現他的設計,構思,以模型塑造他的空間,層面。
我為 Bart 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基於自己一直堅持的信念:Design is not a masturbation。設計並不等於個人主義的自由發揮,更不是一種花巧或討好,這是design 的一般通病與誤解。眞正的設計必定具有基本的學問修養及研習的心得。起碼 Bart 在這方面有很好的基礎,這點價值,不應該為一點 handicap 所完全否決。與 Bart 在一起的三天,是我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
終於等到 critique 的來臨。Jury 中除了建築學院一大堆名教授及 Chairman 外,更請來數字名震中外的大師。Bart的設計在 critique 中被 Chairman 批評到體無完膚,他一直垂下頭來不敢正視 Jury;這點在 Faculty 中一直存在的偏見,已是眾人意料中事。卻沒想到當 Johnson 發言時,竟直斥其非地推翻 Chairman 的見解,對 Bart 的設計大加贊許,甚至建議 Chairman 重新整頓 GSD 的建築理論!看見 Bart 乍紅乍青的臉色,更強烈地感染到 Piper Auditorium 內濃烈的火藥味。 兩大學者在數百學生面前的舌戰及針鋒相對,把學院鬥爭提升至最高境界。 最後還是由系主任作中間人打圓場,避免不歡而散。至於 Bart,大概對自己作品的價值已完全混淆不清。
一直以來,Johnson 與 Chairman 在學術上的互相排斥已是眾所皆知的,卻沒想到會那麼直接地透過 Bart 的身上表現出來。其實 Johnson 是否眞的欣賞Bart 的設計?抑或只是作為一個與 Chairman 對峙的最佳選擇?始終是個謎。但對 Bart 來說,他又得到些什麼?以自己的理想,熱誠作學府鬥爭的賭注,値得嗎?經過這次的經驗,我對學院的價值觀起了很大變化 —— 我再沒有辦法客觀地去衡量自己的價値與能力,也許根本沒有這個必要,縱使我曾經在四年的 undergraduate 建築課程中全部拿 A 級。這也就造成我日後改修法學院及商學院學科的最大原因。當然,這種競鬥在其他學院內並沒有停止,只不過,沒有在自己直屬的學院內來得那麼直接,全面。至Bart,他僥倖地踏進了哈佛第二年。
我對六月天懷著一份特殊的情懷,因為它象徵著離別的開端。 從小學以至大學,每一學年的結束都在六月。除了在結業禮上向勞燕分飛在即的友好們說句珍重外,就只剩下紀念冊上留下的一句美麗回憶:「人如蝴蝶處處飛,唯有友誼不分離。」多少真摯的友誼,刻骨銘心的感情,都是終止於一個六月天;一次又一次,它冷酷無情地打擊我的心靈。
但沒有了它,又何來日後那許多的浪漫、回憶?
只有與 Youn 在一起的六月天,我沒有感到這絲哀傷,更沒有相信這個不幸,因為她曾說過:「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離 ……」
Youn 終於考進了醫學院,那是東岸 Ithaca 的 Cornell University 及西岸 Palo Alto 的 Stanford 期考過後,Youn 很開心地告訴我 University —— 這個好消息。Youn 不愧是 Wellesley 的高材生;與我度過一段歡樂的日子,在完全沒有下過苦功的情況下,不但獲得一級榮譽學位畢業,更考進了兩大首屈一指的醫學院,在我替她感到高興之餘,卻又不禁開始為我們的將來感到擔憂。史丹福位於加州,那是她家人定居的地方,這不是很明顯地加深了我們之間的隱憂? 為什麼上天沒有安排她考進耶魯,哈佛或布朗 —— at least somewhere in the east coast? 而偏偏是史丹福。
我一直都沒有問 Youn 會如何選擇,因為我很清楚,這是個很複雜,痛苦的問題。 我眞的愛她,所以我能摒棄了自私。Youn 為我所做的一切已很足夠,難道我能不為她的 feeling 想想? 其實 Youn 很清楚這一點,因為她也沒有提起,但她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又豈能逃得過我的眼睛?
她說過:「我會抓緊最後的機會,爭取入讀 Cornell。」
Youn 誠意的眞,是不用太多說話去表達。
這段日子裡,我們生活得比往日任何一刻都來得更快樂,更恩愛。 我們捨不得浪費任何時光,甚至晚上通宵達旦,都會擁著聊天,說出內心甜蜜的話,談談我們的將來,憧憬著我們的小家庭。 也許,這一刻我們最需要的,就是這股勇氣,信心及互相的鼓勵。無論 Youn 的抉擇如何,our time is running out,那是不容置疑的 —— 人生,就是那麼殘酷。
還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們睡在床上聊天,直至深夜二時多,仍然全無睡意。 興之所至,竟然想到看電影。 還記得那天是《 Empire Strikes Back》的首映日,這部電影當年轟動全美,戲院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播映。我們換上衣服,就毫不考慮地跳上車子去 Boston Downtown 趁熱鬧。 原來戲院門前早已排滿長達一哩多的人龍,全都是 Boston 的大學生及年青人。我們站在寒涼的街頭足足等了兩小時,緊緊地擁抱著,那股熱鬧氣氛更令我們倦意全消。戲院內座無虛設,再加上電影本身極富視聽之娛,在整部電影播映中,嬉笑怒駡與狂烈掌聲源源不絕,是我自看電影以來,最富熱鬧氣氛及印象深刻的一部。當我們踏出戲院門外,天邊已露出魚肚白色。瘋狂了一個晚上,回到宿舍後,倒頭睡到日上三竿。我與 Youn,就是這樣度過那段日子;充滿了新奇,刺激與回憶。
六月裡初夜的 Boston Harbour,星空朗月, 萬里無雲,清爽的海風夾著一股初夏的和暖迎面而送,把日間都市的煩囂盡洗,令人精神抖數。John Hancock Tower 在燦爛的 Boston skyline 上,發出它那股充滿神秘的淡綠光芒,居高臨下,倒影在漆黑的海港上,像炫耀著它那絲永恆的光輝。時間也許一直在改變我們,卻改變不了這美麗的夏夜。
但這天晚上,Boston Harbour 改變了。一片藍灰色的夜霧將整個海港籠罩著。Bostonskyline 消失于濛濛煙雨中,僅透過濃霧發出一片微弱的磷光;除了偶爾的海浪聲外,整個海港就死寂得像風暴將至。我與 Youn 倚立在船頭,慢慢喝著杯中的紅酒,等待著這場風暴的來臨。霧水把我們的頭髮及衣衫都沾濕了一大片。在這令人感到絕望般的寂靜霧夜,實在說不出半個字。
這天晚上,是 Wellesley 應屆畢業生的 Farewell Harbour Cruise。這羣曾經對自己前路充滿著美麗憧憬的女孩子,再一次,向這個一直令她們感到驕傲,自豪的地方,作最後的敬禮,回顧。 在這個地方,她們都付出過青春,更放下了一生不會忘掉的感情。 她們度過數載寒暑,曾經歷了風霜,也分享過夏夜 在她們身上,將會永遠掛上一絲 Wellesley 的光輝,Boston 的氣息。她們這刻的心情,彷如今夜的 Boston Harbour,離開了一直依偎相依的母親邁向茫茫前路,孤獨地迎接將要來臨的每一場風暴。因此,今夜的船上是一片靜默;也許她們此刻正倚偎在男友身旁,又或孤獨地收拾那顆殘餘破碎的心靈,無論她們對明天存有多少寄望,還是戰勝不了今夜的悲哀。
我與 Youn 一直都快樂地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下,卻從沒有想過黑夜可以變得那麼可怕。這天晚上,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也許我們都感覺到,霧夜,也許眞的會替我們生命打開另外的一頁。
「假若有一天,我在黑夜裡迷路,你會來救我嗎?」Youn 望著漆黑的海水,感到有點害怕。
「會 …… 我一定會。」
「但在黑夜裡,你不會看得見我,假如你又聽不到我的呼叫聲,你還可以救我嗎?」Youn 悠悠說道。
「可以 …… 還記得天際上的北斗星嗎?它曾經為世上很多事實作指引。假若你真的有一天迷了路,你便朝著北斗星走 …… 我也會朝著北斗星前進,無論走多久 …… 走多遠,終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 ……」
Youn 伏在我的肩膊上,淚水滾滾而下,與雨水混在一起,每一點,每一滴,都是個美麗的回憶 —— 還記得 Schneider Hall 的小金箍,曾經令我朝思暮想;舞會中的小珍珠煉,令我瑟縮一角;漫天風雪的晚上,與我度過初夜;她取笑我的小福士沒有暖氣,冬天像個活動冰箱;她嫉妒我與 Yali 聊天,傷心得痛哭;我們偷偷在宿舍一同沐浴,在圖書館內親熱;晚上我不替她蓋被褥,她睡不著覺;早上起床,她會偷偷的吻我臉額 …… 這一切一切,都快得像春夢一場。為何上天這樣不公平,沒有讓我多停留一刻?
雨,愈下愈大,眼前一片模糊,淚水與雨水已混成一片。 我們站在船頭,緊緊的擁著。「我們是不會分開的對嗎?」Youn 哭著道。
「對 …… 不會分開 …… 絕對不會分開假若分開了 …… 你不就變成一個只有一隻手,一隻腳的怪物嗎?」
「你才是怪物 ……」Youn 噗一聲笑出來。
我們擁抱在一起,深深的吻著。
Boston Harbour,我分享你美麗的一面,也會接受你無情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