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時代曲的終結:悼念姚莉 2018年8月 星島日報
「時代曲」最負盛名的歌手姚莉,於七月十九號以九十七高齡逝世的消息,在多事的六、七月香港,相信除了小撮資深/老歌迷,很少人會着意了。她走了之後,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當紅那批歌星,像周璇、吳鶯音、白光、李香蘭、龔秋霞、白虹、張露、歐陽飛鶯,都統統謝幕,是一個璀璨時代的終結。
何謂「時代曲」? 它的確是很特別的曲種,起源於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當時歐美流行音樂開始傳入中國,特別是十里洋場的上海,不少中國音樂人寫曲時很自然會受到歐西風影響,創作出與傳統民間小調很不同的樂曲,不止風行全國,更征服了世界各地的華人社區。
解放後,這類舊社會燈紅酒綠「靡靡之音」在內地自然遭到禁播命運,再沒有後繼新作接力,但時代曲並未因而壽終正寢,因緣際遇竟移植來到香港開花結果。解放前後,大批內地移民相繼湧至香港,當中包括炮製時代曲那批台前幕後音樂人,以前在上海替當紅歌手灌錄唱片的百代唱片公司,於一九五三年在香港開業,繼續替上海南來的歌星推出新唱片,亦同時發掘一批後起之秀,隨手數出有潘秀瓊、靜婷、方逸華、潘迪華、崔萍、顧媚、董佩佩、方靜音、逸敏、鄧白英、蓓蕾等,時代曲遂得以延續,同時亦負起一大重任:輸送「精神食糧」、「心靈雞湯」給眾多南來人士一解思鄉之苦。
吳鶯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正是此類「療傷歌」,我記得在八、九十年代,百代唱片將大量舊時代曲重新用CD發行,有一次在家陪父母打麻將時,播出姚莉精選,播到《人隔萬重山》時,父親要求一播再播,那首曲雖然調子輕快,可能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是隱藏了無限鬱傷,亦是一首經典鄉愁歌,我父親年輕剛來香港時,相信《人隔萬重山》也曾勾起他對留在內地的家人無限思念吧。
直至「本地化」的中文歌興起,此類「海派」時代曲逐漸與時代脫節,亦無甚麼佳作為繼,從香港的音樂主流淡出,成了「懷舊」曲種,而姚莉從上海到香港當中那二十多年,曾灌錄無數經典名曲,見證了「時代曲」的興衰。
銀髯的書寫
姚莉逝世後傳媒報道她的生平資料,大都是在網上輾轉互抄,畢竟和她同時代的人絕大部分已仙遊,要找一手資料幾乎沒可能,我手頭上有本一九六○年出版的電影畫報《國際電影》,裏面有一篇講到姚莉在上海初出道的文章,可視作一些可靠的補充資料,文章作者名「銀髯」,我估計是五、六十年代香港報壇很有名氣的海派專欄作家司明的化名,近年小思主編「舊夢須記」系列,曾出版由熊志琴輯錄他的文集《異鄉猛步》,書中文字紀錄了當年上海人在香港生活的點滴和情懷,是很珍貴的閱讀。
回頭說這篇有關姚莉的文章,開頭作者首先指出「在東南亞華僑社會,流行着國語『流行曲』,這流行曲三字譯自英語Popular Song,香港人把它稱作『時代曲』,這三字亦不脛而走……」依據銀髯,原來「時代曲」是香港自創的名詞。
至於姚莉,文章說她是中國時代曲/音樂大師兼作曲家姚敏的胞妹,十二歲已隨乃兄在電台播音,深受聽眾歡迎,到十六歲時已為百代唱片公司羅致,灌錄第一張唱片《賣相思》,繼而灌錄的歌曲中,《玫瑰玫瑰我愛你》是第一首在西方廣泛流行的中國原創歌。
她於電台成名後,被上海最著名的「舞場」仙樂舞宮禮聘在茶舞時間(即下午)獻唱,每天由老闆的汽車接送去唱四至六首歌,唱完後即送回姚家,作者說很多人去「仙樂」的茶舞專誠聽姚莉唱歌,她下台後,三分之一座上客就結帳相率離去,其中大多數第二天再來聽歌,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
曾屹立於南京西路的仙樂舞宮
作者又說,白光也曾以電影明星之尊在國際飯店十四樓「摩天廳」裏唱,都非常轟動,但下台即帶走三分一客人,也未曾有過。
至今仍在南京東路營運的國際飯店
後來姚莉從仙樂舞宮轉到揚子舞廳獻唱後,即與她未來丈夫黃君相戀,不久正式結婚,從此不再「唱場子」,後來在香港亦只錄唱片以及為電影公司作幕後代唱,其中以替新華公司的當家花旦鍾情代唱最為人熟悉。不過卻從未聽說過姚莉登台演出,更聞她曾婉拒了幾十次東南亞華僑社會邀請,許以優厚條件也不為所動。
銀髯這篇文章另一珍貴之處,是他還提到在中國的菲律賓樂手對時代曲的貢獻,他說姚莉在「仙樂」獻唱時期,該「舞宮」的樂隊由菲籍的洛平領導,乃上海首屈一指的樂隊,平時一向不奏中國音樂,特為姚莉破例,為她所唱的歌伴奏樂譜,而洛平和姚莉兄長姚敏的合作,中國流行曲的演奏從此起了革命,成為西方的爵士化,與過去「黎派音樂」(即另一音樂大師黎錦光)不同了。
洛平 (Lobing Samsomn,前拿指揮棒) 和他的樂隊在上海仙樂舞宮 (Ciro's)
一九五O年洛平來了香港,一直在多間夜總會任音樂隊領班,姚敏為電影及唱片公司收音時,也常請他演奏,我小時候一直有聽過「簫王洛平」這名字,當年南下的外省人,無論在哪個行業都臥虎藏龍,人才輩出,香港亦因此邁向一個簇新的時代。
洛平來到香港攝
無限美妙幻想
現時年輕一族不少懷念七、八十年代的香港,那種懷舊心態大概就等於我那一代人對三、四十年代上海的眷戀,正因為沒親身體驗過,可以產生無限美妙幻想和Wishful Thinking,時代曲正好為我們腦海裏舊上海的畫面作出至適合的配樂,即使不少我們熟悉的時代曲是解放後在香港灌錄的作品,但它們大都與舊上海的曲風一脈相承,那些Big Band式伴奏幾乎成為時代曲無可取代的風情,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後,電結他興起取代了Big Band Sound,時代曲亦慢慢失去它原本的魅力,隨着姚敏英年早逝,跟住顧嘉煇電視主題曲開始大放光芒,時代曲終於走到盡頭成了歷史名詞。
姚莉亦是在六十年代後期退出歌壇,有「銀嗓子」美譽的她一直深受歌迷景仰,直至千禧年代每星期天依然例必有一批忠實擁躉,在銅鑼灣與她共聚午餐,她歌唱的風格很有名門正派的那種大家風範,純粹以聲音贏得多代樂迷的擁戴,在中國流行音樂史絕對有無可取代的崇高地位,這些年我一直期待後輩中有出類拔萃的歌手能催生、活化時代曲這個文化音樂寶藏,衝出華人社區,將它介紹給世界各地外國聽眾,這個願望會有實現的一天嗎?
姚莉攝於沙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