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Has - been」這個魔咒 (part 1) 2005 年 11 月
陳冠中的新書《我這一代香港人》裏面那篇〈愛富族社交語言 —— 英文關鍵詞〉有提到「has-been」這個名詞，他的闡釋是：「曾經是個風頭人物，或曾經是時尚，但已過氣。」
踏上香格里拉旅程前遇上張樂樂
我和幾個朋友一早計劃好在 9 月份去雲南麗江和香格里拉旅遊，順便試試 Banyan Tree 在中國開業的第一間度假酒店，怎料出發前，在《明報》副刊看到一篇有關香格里拉的文章，高唱反調，令我在未出發已有點意興闌珊，不過最驚心動魄是見到這篇文作者的名字 —— 張樂樂！一個久違了，恍如隔世的故人，我是不是見鬼！
雲南香格里拉的 Banyantree 酒店
在本地的文化界，張樂樂怎樣也算不上「曾經是個風頭人物」，但在這一界別的 sub-division —— 副刊／週刊／才女界（如果這小組別的存在是成立的話），她又確是曾經有過一定的位置，我和她在很多年前也略算認識，後來聽說她嫁入豪門，移居外國，十分幸福，與香港的文化界，應早已劃上句號。怎想到多年後，一聲不響，竟在 —— 呀，對了—— 她的組別 —— 副刊中復出！我驚訝不已之餘，不禁又湧起一陣自憐和自卑，如果我說她在文藝界是個「has-been」，那麼我呢？surely it takes one hell of a 「has-been」to identify a fellow 「has-been」，我自己今回可否逃得過「has-been」這個魔咒？
尤敏寶田明三部曲中的草笛光子
在電影《香港東京夏威夷》裏面的草笛光子，又是另一類的「has-been」。她演的是男主角寶田明在中學時的初戀情人，電影開始時已是很多年後，二人在夏威夷意外地重遇，那時候草笛光子已是一個失婚婦人，生活潦倒，要靠在酒吧兼職伴舞為生，而寶田明卻是個事業如日方中的跨國企業少東，剛結識了獲選為夏威夷小姐的尤敏，正準備展開大規模追求攻勢。和年輕貌美、天之驕女、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尤敏相比，草笛光子不算是「has-been」算什麼？然而片中寶田明和草笛光子這條副線，不僅替片中的喜劇基調添多一層淡淡哀愁和傷感，因而令整部電影更具立體感，比起《香港之夜》和《香港之星》更有深度；當尤敏與寶田明這段編導計算編排得完美無瑕的天賜良緣，得到全世界的祝福和羨慕之際，仍有著草笛光子這段小插曲在背後輕輕提醒我們人生的無常，世事的種種不如意，叫我們更加替兩個主角的幸福倍感珍貴。
《香港東京夏威夷》另一有趣之處，是在電影中我們看到尤敏和草笛光子 —— 寶田明一新一舊兩個戀人的交接，而在現實，寶田明和片中的第二男主角加山雄三 —— 兩代風格迥然不同的型男的代表，在當年也正處於替換期，演寶田明弟弟的加山雄三的形象屬運動型 —— 粗獷、短髮、古銅皮膚，穿夏威夷恤短褲，在遊艇彈結他唱歌，這個「少將」形象足足風靡了日本打後十幾年！加山雄三的冒起，正好預告了寶田明那種斯文靚仔時代的終結，他是時候要將青春偶像這把棒交出來了。
香港電影資料館在 2005 年 10 月份舉辦了「早期港日電影交流展」，讓我們終於再次看到尤敏與寶田明在 1961 至 1963 年合演的三部電影《香港之夜》、《香港之星》、《香港東京夏威夷》，對於一些零星落索的小眾圈子來說，實在是一個了結多年心願或心結的天大喜訊。相隔了四十多年，我們可以再重溫一次久違了溫馨旖旎的美夢，對當年在交通資訊，經濟條件尚未發達，差不多等同困在香港這塊小地方成長的我們來說，跨國旅遊、異地情緣，委實是既遙遠又朦朧的憧憬。而這三部電影，加上當年的娛樂版頭條差不多天天都報道尤敏與寶田明戀情的進展，又彷彿讓我覺得我們天真的夢想，即使不在自己，在別人身上也有實現的可能性。
尤敏寶田明這對至完美的跨國金童玉女組合，可以說是後無來者。 1961 年電懋與東寶合作第一部電影《香港之夜》在日本首映時，尤敏馬上受到旋風式的歡迎，她的巨型海報掛在銀座最搶眼、最繁盛的十字路口，風頭一時無兩，而寶田明，環顧當年港台的一線小生，有哪一個可以和他比？只有他穿上白西裝、白西褲、白皮鞋，竟是那麼的理所當然、自然，完全不會令人感到核突、老套、刻意！
香港之夜 香港之星
所以這個小型影展的高潮，除了那三部差不多已成為絕響的電影外，應該是寶田明親臨參與在電影資料館放映室舉行的座談會。當天整個放映室密麻麻擠滿了觀眾，入不到場的大約還有一百人聚在場外看視像轉播。我環顧四周，大部份是上了年紀的女影迷，心裏湧出一陣莫明的親切感；雖然我們都是不相識，但我們是否曾經相遇過？譬如我們當中有幾多個在那個遠久的年代曾在仙樂戲院看《香港之夜》、百老匯戲院看《香港之星》、倫敦戲院看《香港東京夏威夷》？當年的影迷或有些已不在人世，或已移民他遷，剩下的有些早已忘記曾經做過的青春夢，有些已變成裴勇俊、阿 Rain 的 fans，有些根本沒有渠道得知今次寶田明來港。但總會有剩下的一小撮，有緣地、幸運地、奇蹟地不約而同又一次齊集在一起，向久違了的偶像致敬。
眼前的寶田明，七十多歲依然有著瀟灑的紳士風度，但我無法把這位長者和以前與尤敏合作的寶田明聯想在一起，但他又確是一個真實活生生的個體，和他面對面，聽他講以前拍戲的趣事，令我們無法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絕不是我們憑空幻想出來。他和尤敏確實曾經青春過，美麗過，出奇地匹配過。有影迷提問有關當年他和尤敏的戀愛傳聞，有人惋惜他們始終沒有在一起，更有人肉緊地抱怨為什麼他不加把勁，眼白白讓尤敏下嫁他人。但如果自私地去想，其實就正是因為結局的不圓滿，因為有著無法彌補的遺憾，才令到我們更加珍惜和緬懷他們留給影迷美好的回憶，而且我們更可以很自由地隨意用想像力寫出各人自己心目中最想看到的結局。
寶田明2005年來港時攝於電影資料館，那次他有去了尤敏的墓前憑吊
於是有別於凌波金漢、焦姣曾江，這些白頭到老的配偶，我們看著他們幸福，也看著他們老，美貌、魅力一點一滴地消失，我們的腦海裏，尤敏寶田明永遠停留在 1961 至 1963 年，永遠青春，永遠浪漫，沒有無情的現實喚醒我們的美夢。即使面對著 2005 年的寶田明，我們仍沒有醒來。
未完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