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韻文的 Jukebox 1976 年 11 月
陳韻文是否在 DGS 肄業這個問題﹐因年代久遠﹐早已無從稽考。不過我們都記得她在商業電台的日子。
那個年代﹐詹小萍下午四點半在商台有一個一小時的歐西流行歌曲介紹節目﹐每天那首開場曲 (cha cha 節奏的《In the Mood》) 播出之後﹐Judy 總是喜歡選些抒情的歌曲如 Andy Williams、Johnny Mathis、Joannie James、Connie Stevens、Nat King Cole 等的來播﹐而我放學回家後﹐最喜歡坐在收音機旁﹐把收音機扭來扭去。要聽最新歌曲﹐找 Ray Cordeiro 或 Darryl Pattern﹐要聽抒情﹐則一定要收詹小萍了。但是有一天四點半﹐我扭到商業中文台﹐發覺播出來的 intro 再不是《In the Mood》﹐而是一首很奇怪、很 low key 的樂曲﹐不知叫什麼名字﹐只聽著一群 chorus 在那裏唱 Juke-Box-Juke-Box﹐跟著介紹歌曲的﹐也不是詹小萍那把溫柔悅耳的聲音﹐而由另外一把很奇怪、低沉、沒有什麼抑揚頓挫的聲音代替﹐它的主人就是陳韻文。
陳韻文不只聲音和詹小萍有別﹐選曲方面﹐她們兩人也十分不同。詹小萍給我們的是一個五十年代的蜜糖世界﹐間中加插些正在香港流行的歌曲﹔陳韻文則播很多當時在英美風行的新歌 —— Petula Clark、CilIa Black、Marianne Faithful、Dave Clark Five、Supremes、Rolling Stones、Beach boys …… 這些人物當時仍未在香港受落﹐其實很多他們的歌曲都是由於陳韻文才有機會在中文台出現。除了流行曲之外﹐她也時常播些成名歌星的作品﹐但不是 Andy Williams 那些﹐而是 Peggy Lee、Tony Bennett …… 漸漸我也因而開始注意這些較成熟的歌曲﹐甚至後來更迷上了它們﹐直至現在。
陳韻文大概播了幾個月﹐然後有一天《In the Mood》又重新代替「Juke Box Juke Box」﹐詹小萍再次返回她的工作崗位 (也許過去幾個月她在放大假)﹐繼續她的 Andy Williams、Johnny Mathis。突然間﹐我很懷念陳韻文﹐我發覺在短短幾個月內﹐從她的介紹﹐我學到、感受到、認識到不少新東西﹐她擴闊了我歌曲的趣味範圍﹐提高了我的欣賞力﹐也帶給我信心﹔叫我知道除了英文台之外﹐中文台也一樣可以有 taste。所以這些年來﹐我聽到一隻好唱片﹐或認識到一個新歌手﹐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起陳韻文。像那次在飛機上聽到 Peggy Lee 的《Love Song》﹐自己十分喜歡﹐我當時心裏就想:陳韻文會同樣喜歡 Peggy Lee 把 Elton John原唱的《Love Song》唱得如此勁嗎﹖又或者她會否察覺到編曲者Artie Butler 爆炸性的處理﹖不過﹐最令我擔心的是她究竟有沒有聽過這首歌﹖
後來聽說陳韻文和簡而清等「才子」聯群結黨﹐現在更搖身一變﹐成為電視才女。人家說她編的幾個劇集﹐像什麼《CID》、《相見好》等﹐水準皆十分高﹐甚至在國際視展拿過獎。不過我個人一直都認為節目愈低級、愈俚俗才符合電視的定義﹐所以我對格調高的電視節目﹐一向興趣不大﹐因此不知道陳韻文在這方面的成就。
但有一件事我一直都不能忘記。她代替完詹小萍之後﹐大概在六五年夏天﹐陳韻文自己又主持一個在星期日下午三點鐘播出的《綠寶點唱》節目。不用說她在這個節目中選播的唱片比起港台同樣擔任點唱節目主持的嘉蓮、許綺蓮那些新鮮百倍以上﹐而寫信點唱的人也十分踴躍。有一次﹐在節目中﹐她告訴我們她主持點唱以來﹐只收過三封點 Joan Baez 的信﹐比起捧 Beatles、Herman's Hermits 過百上千的信件﹐簡直是九牛一毛﹐但她相信這三個人是很喜歡 Joan 的歌聲﹐而 Joan 又是一個如此清新的民歌手﹐所以她決定為這三個人選播 Joan Baez 的「There But For Fortune」。那是我第一次聽到 Joan Baez 的歌。
這是多麼令人感動的一件事﹗本來一個點唱員 (那時還沒有唱片騎師這個中文譯名) 的職責就是去播那些最多人點唱的熱門歌﹐讀出那一大堆點唱者的名字﹐但在一九六五年這個世界竟然有一個如此特別的點唱員﹐三個如此特別的點唱者和一個如此特別的女歌手。我一直都記著。
很多年後﹐我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見到陳韻文﹐那天﹐我戰戰兢兢行到她的身旁﹐告訴她我多年來都未能忘記的事﹐但她聽完我講後﹐抬頭望著我﹐一副茫然的表情﹕有這樣的事嗎﹖我記不起來了。
當時﹐我簡直意外得說不出話﹐我認為這些年來﹐在收音機發生最美麗的事﹐這位當事人竟然完全沒有印象﹐完全忘記了。難道﹐原來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回事﹖在那一剎那﹐我有被騙的感覺﹐心中感到很難受﹐差一點就哭起來 —— 一個美麗的夢﹐現在竟然給夢中的主角打碎﹗
不過﹐事後我想呀想呀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我漸漸發覺也許我並沒有織錯了夢。做美麗的事﹐有分自覺與不自覺兩種﹐真正美麗的人做美麗的事﹐就等於我們吃飯、睡覺一樣﹐完全出自本能﹐過後當然不會時常放在心上﹐故意記下來﹔只有我們這些層次較低的人才會在做了一件美麗的事之後﹐耿耿於懷﹐自我陶醉一番。
所以想到這裏﹐我又不禁覺得陳韻文也許真的值得我們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