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西            1976 12

 
因此﹐我有很多事情要學﹔學習以微笑回答暴力﹐以忍耐渡過難關﹔學習不要一天到晚愁眉苦臉。所以﹐還是要把希望寄予明天吧。希望這些天黑黑的清晨快點過去﹐快些是夏天﹐好去游泳﹐好去划艇﹐好一早起來﹐看見天朗氣清﹐不必瑟縮著像一隻蝸牛﹐幸好這個世界還有一件非常美麗的事物﹐叫希望﹐打敗天黑黑。
                   —— 西西
 
第一次看西西的時候﹐我還未曾發現《中國學生周報》﹐那時我讀 Form One﹐每天翻開家裏訂的《新生晚報》娛樂版﹐在不知不覺中便成為西西「電影與我」的讀者。
 
 
「電影與我」是一個大約五百字的專欄﹐我就是在這專欄首次碰見高達、英瑪褒曼、雷奈等人的名字﹐首次知道有些叫做《廣島之戀》、《砂丘之女》、《沈默》的電影在這世上﹐當時我在心中隱約覺得它們都是高不可攀的「藝術作品」﹐對於單看朱自清、許地山仍感到不足夠的我來說﹐這些只能從報紙上讀到而沒有機會在戲院欣賞的電影實在有莫大的吸引力﹐更有一份神秘感。很多時候我甚至會憑空猜想這些所謂藝術電影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不過西西有時也會談些我能力範圍內可以印證的東西﹐我記得她曾讚賞過梁醒波的喜劇天才、王萊的演技﹐令我不能不佩服她的敏銳的眼光。
 
                                                          廣島之戀
 
一天幾百字﹐一天幾百字﹐我對電影的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培養起來。其後我發現了周報電影版﹐開始看羅卡、田戈 (戴天寫影評用的另一筆名) 評《烈火乾柴》、《密碼一一四》、《偷渡金山》…… 揭開了我看藝術電影的一頁。起初西西也在周報寫「電影與我」﹐為我們介紹電影文化﹐但很快「電影與我」就由其他文章代替。從此以後﹐西西一直都沒有再為周報電影版寫文章﹐但她並沒有消失﹐無論她用什麼筆名﹐她那獨特的筆法和觀點及不厭其詳的耐心教導﹐很容易就叫人認出。故此我至今仍堅持《新生晚報》的阿克、《星島晚報》的米蘭及《快報》頒獎台的零零八﹐都是西西其他的筆名。至於零零八後來變得愈來愈像陸離﹐我猜想是西西寫了一段時期後便由陸離接棒之故。從這些文章﹐西西深入淺出﹐小心翼翼地帶領我們進入電影世界。有她在身旁﹐我們從來不用擔心會跌倒或者迷失﹐我們永遠會認得危險的彎角﹐避開錯誤的歪路﹐向著正確的方向前進。
 
西西對電影還有一項小貢獻﹐就是開用「新風格」去寫明星的先河。我是指那種由西西創造出來而被亦舒濫用的「活潑」、「清新」的筆法。所以《香港影畫》最初幾期真是叫人看得津津有味﹐但最令人高興的是西西、陸離她們能及時引退 —— 因為他們都明白到什麼是適可而止。
 
 
除了影響我看電影之外﹐西西也影響了我的生活方式。大約在一九六七至六八年間﹐西西在《快報》開了一個專欄叫「牛眼和我」﹐那時披頭四、Twiggy 及《春光乍洩》正在把倫敦變成潮流的先驅﹐而西西在「牛眼和我」裏面所講的就是歐美最 in 的潮流動態﹐成為流行文化的轉播站。她除了教我們去分辨褒曼的「黑色時期」和「玫瑰時期」及認識波蘭斯基的眼色之外﹐還叫我們去買個豬心送給女友、做個風箏送給弟弟、用碎布縫張床單給自己。從「牛眼和我」我們認識了瑪麗關、薩遜、甘斯堡、安地華荷、Mrs. Miller 的唱片﹐最重要的是西西替 hippies 作了一個更別緻的譯名 —— 喜比士。
 
又有一次西西為我們介紹了一間全香港最可愛的店﹐在海運大廈﹐名叫什麼我忘記了﹐不過至今這仍然是我們香港唯一不擺架子的 junk shop。我們看了西西之後就立即跑去逛﹐這間店面積大得有如百貨公司﹐裏面什麼怪東西、妙玩意都應有盡有﹐而且那些店員不會老是跟著你﹐不斷問﹕想買些什麼﹖所以我們曾經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在這所店渡過很多有趣的週末下午。只可惜這可愛的店﹐和西西的「牛眼和我」一樣﹐在很多年前就結束了。
 
 
因為西西﹐我們回想起自己成長期的時候﹐只有快樂﹐沒有內疚和不滿﹐我們覺得我們走的路很對。所以我一直都感激西西﹐敬佩西西﹐但我從未愛過西西。
 
原因是﹕西西永遠不肯讓我們去認識她。她寫文章的時候﹐從不開放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的感情流露出來給讀者﹐她永遠是耐心地用顯淺的文字去解釋那些深奧的概念﹐讓在成長的學童吸收﹐所以她是我們的老師﹐不是我們的朋友。偶然她流露一點感情﹐也總是把那一點改到適合中學女生口味﹐又或者把那一點藏在令人目眩的形式裏﹐因而缺乏像陸離那種直出自內心、不加人工的震撼力。在我記憶中﹐西西只有兩次真真正正和我們談她內心的說話。她在《香港青年周報》寫的兩篇文章﹐一篇叫做「香港式編劇」﹐另外一篇好像叫做「知識分子、觀眾質素、欣賞水平」。兩篇都是肺腑之言﹐用普通的筆法寫來﹐更能引起我們的共鳴。但這兩篇都是很久以前的作品﹐現在的西西怎樣了﹖
 
西西﹐我真的很想愛你﹐但在愛一個人之前首先須要去認識她。西西﹐你為什麼不讓我們認識你﹖為什麼你要站得那麼遠﹖為什麼你總是喜歡俯視我們﹖為什麼你從不給機會我們接觸真正的你﹖為什麼常常都只有你給予我們而沒有我們回報你﹖難道你真的永遠都是那麼活潑、快樂﹖難道你真的喜歡把自己躲在紗幕後﹖
 
西西﹐為什麼﹖
 
 請點擊此處閱讀西西舊文《60年代Swinging London - 昨日今日明日》
※ 請點擊此處閱讀西西舊文《倫敦的入與出》

 
相關參考﹕ The Silence - Ingmar Bergman (youtube)
                        沙丘之女 - 勅使河原宏 (Youtube)
                        Hiroshima Mon Amour - Alain Resnais (Youtube)
          
*國內視頻网站有上載此三部電影完整版,有興趣者可自行查看。
 
 
 
 
 
可愛的店 —— 西西            circa  1967           快報副刋
店所以會可愛﹐是因為它們原來竟很有氣質。表面上可愛的店很多﹐像一些花店﹐書店﹐從外面看﹐歡喜死你﹔但若是進去打一個轉﹐氣死你。店所以可愛﹐是內在外在都歡喜死你的。
 
 
海運大厦裡那間賣古怪東西的C十﹐是數一數二的氣質第一店 (有的店祇是氣派第一)。你進去買東西﹐自由自在﹐像逛展覽會﹐沒有人跑在你的背後﹐以為你要偷東西。你可以拿幾百塊錢一隻的花瓶來搖兩搖﹐又可以把整張桌子倒轉來看。有時候﹐他們把破損了一點的玻璃雜物堆在一起任你揀﹐大大的一個希臘水瓶會只收你一塊錢。他們有時會把物品價目或國家寫錯﹐像把五塊錢價值的日本草編杯套錯寫了是菲律賓的﹐又標錯了只值一塊錢﹐我就說﹐這到底是多少錢呀﹐因為它們實在漂亮。那個衣服上掛著職員章的先生問我﹕你能不能給五塊錢呢﹖我搖搖頭。他笑笑﹐一塊錢就賣給我了。
 
這個店賣的都是全世界各地的怪東西﹐意大利的杯﹐西班牙的門鈴﹐日本的紙鳶﹐法國的牛鞭﹐有的東西也不知道是甚麼﹐如果店知道的﹐他們用紙寫明這是甚麼﹐有時候﹐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的紙上就寫著﹐這是甚麼﹐用來做甚麼的﹐我們也不知道﹐但假如你想到可以利用它的地方﹐何不買一張呢。
 
 
這個店﹐有漂亮的大牛皮紙紙袋﹐一點都不吝嗇﹐即使你買的是三毛錢的一隻破花瓶﹐他們也給你一個大紙袋。有時候﹐我不過是想要一個紙袋﹐就去買一件東西回來。我從來沒見過別的店對紙袋如此大方。說中環的那間西書店吧﹐那天我買了五、六十塊錢的雜誌﹐一份份﹐一卷卷﹐像逃難般狼狽﹔但售貨員死也不肯給我一個大紙袋﹐說我不是買教科書﹐那種店﹐實在第九流。
 
 
 
 
 
很希臘 —— 西西               circa 1967             快報副刋
我們知道你又生氣了。每當上作文課﹐你拿著我們的作文卷子時﹐你就不怎麼高興的了。老師﹐我們完全知道緣故。是不是因為我們在作文裡寫下了﹕他住的那地方很房間﹔或者是﹕她是一個很美的女孩子﹐美得很希臘。是不是呢﹖
 
 
你說﹕希臘和房間都是名詞﹐怎可當作形容詞用。對的﹐我們知道那是名詞﹐但老師﹐我們都有我們的苦衷。這些日子﹐我們實在覺得可以用用的詞語是太少﹐太沒有新鮮的感覺了。字典裡當然有許多字﹐但字都是好深好深的﹐我們不想用好深好深的字﹐又不希望引用許多許多典故﹔我們只想用一些淺淺的詞字﹐人人看得懂的句子。可是﹐詞語太少﹐太古老了。是那古老使我們難過﹐是那些被大家用得濫得毫沒朝氣的詞語使我們傷心。所以﹐老師﹐我們就把形容詞﹐動詞﹐名詞都混在一起用了。我們不過是希望嘗試一下﹐建立起一種我們這一代的語言。實在的﹐老師﹐我們一點也沒有不尊敬你的地方。
 
                                           E. E. Cummings
 
我們都很喜歡一個叫做伊伊.甘敏士的美國詩人﹐他自己用了許多使我們很佩服的詞語和字。他總是把自己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用小草書寫﹐因為個人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又把 mankind 這個字痛苦地寫成了 nanunkind﹐這個詩人是個我們喜歡的詩人。
 
許多時候﹐我們都明白﹐我們應該說﹕他住的那地方很大。祇是﹐我們不想﹐我們覺得那意象不夠鮮明﹐所以﹐就變成了﹕他住的那地方很房間了。
 
 
真的﹐老師﹐我們沒有一點不敬愛你的地方﹐我們祇希望你允許我們這樣﹐依我們的方式寫作。我們祇是在試試。而且我們知道﹐一切經不起時間考驗的東西﹐都會遭歷史所淘汰的﹔我們這樣做﹐並沒有忽略過這最公正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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