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露         19811
 
 
   
 
唐若菁演《日出》裏面的陳白露早已是一個傳奇﹐那畢竟只是一個遙遠的神話﹐她當年在上海的舞台上演得如何出色﹐如今都無從證實。 
 
但我有一個朋友﹐文革前在北京的舞台上看過舒綉文演陳白露﹐嘆為觀止之餘更說他從此不用再看別的版本。我另外一個朋友﹐多年前亦曾在本港的舞台上目睹夏夢演陳白露﹐他也說自此之後已無須再看其他的演繹。可惜我既然從來沒有機會看過唐若菁、舒綉文或夏夢的陳白露﹐於是如今只好退而求其次﹐一心一意坐在大會堂劇院﹐仔細欣賞張寶芝在香港話劇團用廣東話去演《日出》裏面的陳白露。 
 
我相信陳白露是每一個中國女演員夢寐以求、躍躍欲試的角色。然而﹐曹禺塑造的這個上海名交際花實在存有不少缺陷。她最大的致命傷是缺乏深度﹐曹禺對她的刻劃十分表面和平面﹐又沒有發展﹐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生活糜爛的名女人﹐表面上絕代風華﹐煙視媚行﹐做事面面俱圓﹐是上海社交寵兒﹐但心底裏卻充滿 —— 對了 —— 空虛﹗她很想找尋她生存的意義﹐又無法從她日夜顛倒的生活裏解放出來。 
 
可惜在整個劇中我們見不到她有什麼大的沖擊和內心爭鬥。她童年時的青梅竹馬和那個雛妓「小東西」的出現﹐只不過在她平日的生活中起了一兩個小漣漪﹐並沒有掀起什麼澎湃的高潮。至於她最後突然自殺﹐也是莫名其妙﹐觀眾很容易還會以為她就是因為她的靠山潘經理破產﹐失去經濟支持﹐就去結束生命﹐將她自殺的悲劇性大大減弱。
 
不過中國的戲劇﹐一向都缺乏一些特出、不凡的女性角色來給我們的女演員有發揮演技的機會。所以「陳白露」一出現就令到所有的女演員趨之若驚﹐認定是她們事業里程的一大挑戰。試看劇中另外一個女角「小東西」﹐一比之下﹐她的戲劇效果就弱得多了。 
 
我對曹禺並沒有什麼研究﹐不過我覺得就我看過他的幾個劇來說﹐我一直都嗅到陳白露的影子﹐那種介乎正邪之間 femme fatale﹐像《雷雨》的繁漪﹐甚至《王昭君》的孫美人﹐曹禺都寫得很有氣派和風華﹔另一方面﹐小東西、四鳳、王昭君等人比起上述那幾個歷盡滄桑的女人﹐雖然角色討好 (適合中國人口味﹖)﹐也顯得單調、乏味﹐甚至有點小兒科﹐所以我敢擔保﹐如果有得揀﹐所有的女演員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繁漪、陳白露﹐而不會對四鳳、小東西感興趣。 
 
那麼陳白露這種 juicy part應該怎樣才會演得好﹖ 
 
 
 
 
我認為演陳白露的方式有二﹐第一種是英國皇家戲劇學院式﹐即是說有計畫﹐有組織﹐用正統、嚴謹、認真、一絲不茍的態度﹐細心、準確地表達出劇中人的心理狀態﹐大量製造內心表情﹐一舉手一投足﹐無不在演員控制之下﹐例子是羅蘭士奧利花太太 Joan Prowright 在她丈夫導演契可夫的《三姐妹》電影版本裏一次精采的演技示範。假若要在本地找例子﹐我想大概以蘇杏璇最接近這種路線﹐然而蘇杏璇有時在些垃圾電視劇中過分努力認真的演技﹐又變得接近 camp﹐不過那是題外話了。 
 
我覺得第二種演陳白露的方法應該是用荷里活的方式去 camp 陳白露﹔今次不再是那麼嚴肅去敬業樂業﹐而是用一種近乎遊戲、玩耍的態度﹐好好去享受一下演這個角色時所帶來的樂趣﹐也即是我們本地演員口邊常提的「過戲癮」。Camp 的演員喜歡用較誇張的表情、聲線、動作﹐十分 stylized 的衣飾、髮型和化粧去強調角色的戲劇性﹐像 Gloria Swanson 在《日落大道》(最近電視曾映) 就是最佳的 camp 的例子。此外自從《All About Eve(電視曾映) 以後的比提戴維斯也是 camp 的能手 (特別是她和鍾歌羅福合演的低成本心理變態恐怖片《蘭閨驚變》〔Whatever Happened to Baby Jane)。在本港我可以舉出馮真﹐從《追族》到《大地恩情》﹐她一直都 camp 得可以﹐當然如果將 camp 推到盡頭﹐陳白露應該由一個男人反串。 
 
回頭說今次張寶芝演陳白露﹐我一直都沒有期待奇蹟會出現﹐但在《夢斷城西》帶給我意外的驚喜﹐總令我有一份妄想﹐希望她的陳白露即使不能與以往的珠玉先後輝映﹐也會是一次有聲有色的演出。誰不知她始終仍是令人吃驚的張寶芝﹐她演的陳白露完全欠缺了一個名交際花的風範﹐只見她整晚穿住對四吋高跟鞋﹐用一種有如操兵的步伐﹐大踏步在舞台四周行來行去﹐動作分秒必爭得活像個忙到不可開交的酒樓女招待。其實不止是動作﹐連她的儀態也相當接近酒樓女招待﹐總之我完全拒絕相信她是交際花﹐更不用說是一個曾經受過良好教育﹐後來家道中落才出來跑江湖的紅交際花﹗ 
 
全劇中陳白露最令人同情的一場是她在最後走投無路﹐要向喬治陳借幾千元救急﹐那個喬治陳還當她開玩笑﹐不相信陳白露竟然會向他借錢﹐但就是由於張寶芝先前完全缺乏一股懾人的氣勢和派頭﹐她後來低聲下氣求人借錢一幕的對比效果﹐就烘托不出來。 
 
張寶芝驟眼看落有點像狄波拉﹐連吸煙的姿態、說話的語氣和眼睛的活動都十分相似﹐但既然連狄波拉這塊材料也沒有資格演到陳白露﹐又何況是她的 carbon copy 
 
《日出》缺少一個壓得住場子的陳白露﹐已經算失敗了一半﹐再加上其他各人供應的缺點﹐今次的演出並沒有給人留下好印象。 
 
首先我不明白為什麼它的導演兼改編陳有后硬要把劇中的背景由上海改為澳門。是想令觀眾因為地理的距離較短而較容易得到共鳴﹖但既然我們能接受《美國舞男》是發生在美國﹐《丹麥春色》是發生在丹麥﹐為什麼陳有后會認為觀眾對接受《日出》的背景是上海這一點有困難﹖ 
 
其次是改編原來的對白轉做廣東話之餘還要加上幾句廣東俗語所產生的種種荒謬。這個劇的背景明明是幾十年前﹐今次演出也沒有將時間改動﹐但為什麼竟會出現「我條女」這種如此現在的口語﹖此外那一連串上得大會堂、無傷大雅的粗口 (如冚家鏟) 出自那群大爛仔的口中﹐簡直啼笑皆非﹐其實與其唔湯唔水﹐不如就索性把粗口講到盡﹐要不然就索性完全唔講﹐總比現在這樣窒住好得多。 
 
演員方面﹐最看得人發火的是那個飾演黃省三演員的造型。他是一個被銀行裁員裁出來的可憐老頭﹐但為什麼這些可憐人除了年紀老之外﹐還要扮到這般瘦弱﹐手震腳震駝背彎腰﹐百病纏身 (特別是肺病)﹐今次陳有后找來一個一看就知是後生仔的人來扮老﹐更加給人做戲咁做的感覺。 
 
反而劇中另外一個可憐人李太太 (丈夫想向上爬﹐叫自己太太去陪上司打大牌) 的造型就含蓄得多了﹕素色長衫外面披看一件啡毛衣﹐手上掛看一個黑色手袋﹐一副寒酸淒慘的樣子﹐不用出聲已經夠人同情﹐由蘇杏璇去演這個苦女人實在適合不過﹐可惜這個角色分 AB 角﹐而我看的那晚剛好不是蘇杏璇演﹐便錯過了一次看蘇杏璇演苦情戲﹐特別是她努力的時候所帶來的快感。 
 
除了陳白露之外﹐劇中還有兩個頗重要的女角 —— 小東西和顧八奶奶。要把小東西的悲慘遭遇演得震撼人心﹐像黑澤明《赤鬍子》裏面那個雛妓﹐一看就叫人永誌難忘﹐絕非易事﹔但若果只求稱職﹐我相信任何一個電視訓練班出來的女藝員都能勝任。當然能找到韋以茵或者鍾叮噹就最理想不過。今次覃恩美這個小東西僅屬稱職﹐而且稱職得十分勉強。可憐的表情並不難演﹐可惜覃恩美有的就只是可憐表情﹐她唸對白時的確下了不少感情﹐但一旦沒有對白﹐她就呆若木雞﹐連反應也費事做﹐任由身邊其他演員搶鏡頭。 
 
 
 
看《日出》得到的其中一個結論是 —— 覃恩美可以不理。 
 
至於周采茨的顧八奶奶﹐一看就知道是非職業性演員﹔她的聲線不悅耳﹐姿態舉動不純熟﹐看不出有舞台訓練﹐台詞的傳送和演繹缺乏控制﹐timing 又掌握得不準確﹐但她的顧八奶奶是全晚最「活」的人物﹐周采茨把這個女人愚昧、天真、無知、荒唐、驕橫的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充滿了喜劇色彩﹐又不忘恰到好處地表現角色應有的富貴人家的威嚴和自信﹐所以每當顧八奶奶出場﹐台下觀眾就眉飛色舞﹐精神大振。可以說周采茨的顧八奶奶是主動﹐一路牽看觀眾的鼻子走。 
 
相比之下﹐張寶芝的陳白露雖然在一、二、四幕由頭帶到尾﹐但在感覺上﹐她的作用只不過是站在台中央﹐和輪流出場的大小配角做例行公事的對手戲﹐我差點就聽到她說﹕Next 
 
是次《日出》的陳白露是給其他角色磨練自己演技的槍靶子。 
 
                       All About Eve - Bumpy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