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遊埠 —— 亦舒 1979 年 12 月 號 外
那次在凡蒂崗﹐往西西庭教堂裡擠﹐終於看到米開蘭基羅的《最後審判》﹐昏眩之餘﹐同團的老太太們忽然說:「吃茶時間。」英國人的 tea time 可大可小﹐於是老太太們硬是要去吃茶﹐我硬是不肯走﹐凡蒂崗這地方進去是要門券的﹐我那兒來的錢再買一次票﹐拉扯良久﹐不歡而散。
由此可知倒不是香港遊客老土﹐人要是下了決心要土﹐並不受國藉限制。
Sistine Chapel
香港人也分很多種﹕大陸出生、大陸長大的香港人﹐大陸出生、香港長大的香港人﹐香港出生、香港長大的香港人﹐台灣出生、台灣長大的香港人﹐都是香港人。
香港入喜歡遊埠。
香港人遊埠喜歡上熱門國家的大城市﹐二十三天後回來說﹕我遊遍歐洲。
香港人遊埠﹐對外國文物毫無興趣。
香港人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要吃中國菜﹐組織新唐人街。
曼徹斯特唐人街
香港人喜歡購物﹐從巴黎買到馬尼拉﹐總有辦法一蘿筐一籮筐的東西抬回來。
香港人喜歡寫遊記。
香港人喜歡拍照留念。
香港人喜歡大聲喧嘩﹐在外國街頭肄無忌憚。
在紐約第五街遇見的香港遊客﹐跟台北衡陽街的遊客都一模一樣。
他們不是活潑的人﹐不會創新﹐永不往博物館張望一下﹐(如果我不停止叫每個人遊博物館與美術館﹐痛苦將是我自己的。) 只會挑剔菜色不好﹐遊覽車不夠新淨 —— 花了錢參加旅行團﹐終於做了主人﹐頓時威風凜凜﹐不可一世起來。
金庸說﹕如果我在稿件中再寫香港人老土﹐遲早自食其果。
果食不食不要緊﹐如果我現在不一吐為快﹐只怕明天就大頸泡。
頗喜獨自旅行﹐也就是這個原因﹐到了一個地方﹐除了閒逛﹐就是泡美術館﹐旅行團章程中的「四日夜總會」與我完全無關。
Botticelli 的《春天》
香港女性怕的事件太多 —— 怕太早起床、怕獨自睡覺、怕迷路、怕長途步行 —— 嬌滴滴的一個大小姐﹐帶著兩大皮箱遊五天菲律賓 …… 都不是理想遊伴。
在歐洲﹐看見一大堆香港遊客操兵般過﹐洋人笑問:「是否使你希望自己是日本人﹖」我也笑答:「不﹐我只希望他們是日本人﹐我自做中國人。」
旅途中略帶寂寞﹐未嘗不是情趣﹐可惜香港旅行事業實在發達﹐無遠弗屆﹐招呼週到﹐隨便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碰見香港人。
馬尼拉的中國人就快比尖沙咀的中國人多﹐拼命買草鞋、草帽、水果、木器、甚至是冰淇淋 (﹗) 一包一袋一箱地拖上飛機﹐塞得滿坑滿谷﹐擱腳的地方都沒有﹐到了啟德機場﹐又在行李認領處等上兩小時﹐慢慢揀回肢離破碎的盒子紙袋﹐辛辛苦苦抬回家﹐當是「手信」送予親友。
一九七二年我收到兩張「蒙娜麗莎」的小型翻版畫﹐第一張由依達送出﹐第二張是弟弟給的﹐真巧﹐據說價錢並不便宜﹐香港的品味可見一斑。
做遊客﹐每人都有難言之隱﹐七三年在北美旅行﹐老記得有一位老先生隨身帶著數十瓶上好拔蘭地與威士忌﹐一路上喝將過去 —— 他真聰明﹐外國難買到好酒﹐索性自備﹐他更應該將傢具也一併摃著走﹐自魁北克一直走到聖荷西。
魁北克的下城區
香港人近年來的物質享受﹐非同小可﹐從意大利回來的女士們都可以分析與比較華倫天奴手袋諸如此類東西在羅馬與在香港的售價﹐但是她們會以為鮑蒂昔里是一種新式比薩餅。
再摩登風雅美麗的香港人﹐一旦成為遊客﹐也只肯用錢購買回憶﹐浪費著眼睛與心房。香港人的價值觀念整套都來自數目字﹐對數目字沒興趣的香港人不幸又很少有機會拋成萬的港幣出去旅行歐美﹐世事往往如此。
我曾與友人旅行﹐也試過獨自出外﹐逢有長假﹐真不想刻薄自己﹐很自然地會想去逛一陣﹐在打字聲中朝九晚五的日子如果沒有外國的風光鼓勵﹐十分難以繼續下去﹐因此也一年兩度地做著遊客。
在這方面我是很隨和的﹐參加旅行團不必自己勞碌地訂飛機票與訂旅館﹐已是一大德政﹐旅程如何﹐不大計較﹐我知道自己會在什麼地方 —— 美術館。
我非常少埋怨﹐每次回來﹐家人問:「好玩否﹖」皆答曰:「不好﹗」與大半香港遊客一樣﹐外出是因為實在沒地方可去 —— 每一個角落都擠著日常生活中熟悉的面孔﹐既然有這個自由﹐寧願到外國輕鬆一下﹐我並不是去玩﹐只是想暫時脫離一下現實。
美孚新邨
如果有伴侶的話﹐可以前往摩洛哥、印度、里奧﹐如有好的伴侶﹐不必勞師動眾的去旅遊﹐美孚新邨的小公寓也就是渡假勝地。
連做遊客也充滿了矛盾。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