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中環 --- 難忘第一次印象 —— 胡冠文 (丘世文)                            1983 9 月      號 外
 
 
 
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家住九龍;雖然隨著年紀的增長、交通的發達、社交和公務的需要,香港早已是我幾乎每天必到,到且早晚東奔西走之地,但對於中環 —— 這城市的樞紐心臟、事非經此不為重要之地 —— 至今,我還是存有種隱若莫名,趨鶩虛榮的情懷,就好像一二十多年前,當我邂逅她時所感受到那樣 ……
 
 
                               1960 年的永勝街 (鴨蛋街),現址為新紀元廣場和中遠大厦
 
自從父親接到祖母託人從鄉下帶來的信後,好幾天晚上吃飯時,他總是喃喃自語,却是對我們一家大小說了:要到中環永勝街的海味雜貨鋪滙點錢回鄉下去。既然大哥和二哥也得盡早去大葛樓辦理宣誓補領出世紙,也好順便帶他們一道去,而且辦事後可以帶他們逛逛「兵頭花園」拍照留念、帶母親買副太陽眼鏡,或者、剪布做一套社交見人的旗袍,等秋涼剛好應季穿著了。
 
有著這大大小小,關係整家人的理由,父視終於毅然決定:下星期二,整家出動,到中環去辦理一切,並作竟日遊。
 
大哥和二哥正放暑假,而且辦理宣誓領出紙理應同往,當然有他們去的份兒,登時雀躍歡呼起來了。只可憐我想起星期二仍得上學背誦那惱人的珠算口訣、默寫那不知所謂的唐詩三百首,登時心如吊桶萬慮不安起來。終於,我的疑幻被證實過慮無端了 —— 父親有著體察我心入微的仁慈,預早安頓我不堪被遺棄的幼稚心靈說了:
 
「弟弟都一齊去啦!細蚊仔唔返一日半日學有乜所謂喎?嚟啦!去櫃桶攞毫半子去買信封信紙返嚟我同你寫封請假信,聽日交俾班主任啦!」
 
從沒有一份差事更比這個更能令我樂於奔跑:一溜煙去返了,興奮氣喘對著執筆寫信的父親,目不轉睛逐字看著,那有如解救我困境的靈符,至今還歷歷在目 ……
 
「敬啟者:敝子弟胡冠文因家事欲於本年八月二日星期二請假乙天 ……」
 
接過信來我還是不放心,生怕先生要追問我究竟有甚麼家事,知悉內情後不予批准。父親只把我的過慮視作老師的無理取鬧,預先光火破口罵了:
 
「邊有咁唔識禮貌嘅先生丫!話家事都重要問點解嘅!」
 
果然,第二天老師接看了請假信,幾乎令我失望般問也不問,點點頭就算了。但,你該能想像我當時面對一班小朋友,有著身份特殊那副優越驕人的樣子。
 
                               母親的鶴鳴白皮鞋和那時時興的黑膠鞋
 
星期一晚的快樂幾乎是難耐的:一家人為明天早上出發往中環忙於準備一切,獨有我年紀最小幫不來只有替人著急,希望大哥和二哥買菲林快點回來,眼望著母親把我的黑白小皮鞋和她那雙用「鶴鳴皮鞋」紙盒存放起的半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用「白兔鞋水」抹擦,一時我竟又擔心究竟自己要穿甚麼衣服才是,不憚討厭問了又問,問得父親也煩了,一手把他從《良友》雜誌剪下來的中環立體地圖放下來把我罵了:
 
「再嘈就唔帶你去,等你响屋企睇門口!梗係着套海軍裝仔丫嘛!我地要搭船過海嗰喎!」
 
說罷又低頭來只管細心研究那街道圖了。終於還是大哥和二哥捱罵比我更甚 —— 他們,遠道去來氣喘未定才知道買錯了父親所要的菲林 ——「依爾福 120 」,又得雙雙愁眉苦臉再走一趟去換了。
 
我記不起那天晚上終於怎樣才勉強入睡,躺在牀上一忽然想起社會課本的那一課:「香港是一個小島,四面環海,形狀就像一隻大青蛙。」盤算著明天一定要趁機會看個究竟;一忽然卻又想起父親舊年在工展會給我買的單筒塑膠望遠鏡,這一次可大派用場了,但放在甚麼地方呢?黑白鞋子的帶子斷了一截,走路多了再斷那可怎辦 …大概這萬千個小問題終於把我誘進夢鄉去了。
 
星期二早晨醒來神志尚未清醒的我倒是嚇了一驚:怎麼整家人都梳洗穿著好了正圍枱而坐吃早餐,卻不把我喚醒來呢?大哥裝出幸災樂禍的樣子低聲對我說:
 
「落雨咯!爸爸話你細佬哥唔方便去!」
 
一下子可把我既嚇醒了,而且失望得眼淚直滾出來,頓足舞手地吵嚷著。父親剛從天井走進廳來不由分說先撾了大哥的頭顱一記,怪他好把我弄哭了,一邊安慰我說:
 
「呵!呵!帶埋你去、帶埋你去!過雲雨唧,一陣就停㗎啦!快啲叫媽媽同你著衫褲啦!」
 
我走進房裏,姊姊替我穿上那海軍短袖衫褲,一邊看母親忙於劃火柴燒柳枝畫眉、忙於施粉塗上薄薄的胭脂 —— 我喜歡見母親施粉打扮,那正顯示場合的隆重,快樂的時光快將來臨。
 
終於要出門了,父親發令施號似的再三說了:「哪,有尿就趁依家疴清吓!等陣半路冇廁所㗎吓!」
 
於是我們兄弟三人也就一蜂擁擠至廁所裏齊齊撒尿,這時大哥趁機會向我發出了一記響頭復仇的警告:「你死吓!等間你就知錯嘞吓!」
 
為甚麼歡樂總隱伏痛苦將至的陰影呢?出發的路途上我的心一直忐忑怔仲;手拖著母親,眼望著一馬當先走在前邊的父親,一忽而停下來買報紙,一忽而舉手與沿路店鋪裏的相熟招呼,我感到神氣,未幾也就忘憂過來。
 
                                                                            前主法會大樓前身為高等法院 (High Court),故稱「大葛樓」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父親早已把行程盤算好了:我們搭巴士到佐敦道碼頭,乘渡輪到中環統一碼頭,從那裏走「鴨蛋街」—— 父親對永勝街的稱號 —— 先辦妥滙錢手續,然後沿途替母親買太陽鏡、剪布,再到英記餐室吃午飯,然後到大葛樓辦宣誓,上植物公園遊覽拍照,搭天星小輪回九龍尖沙咀,轉乘一號巴士回家去。有了這行程在心裏,每一個階段我只擔心著過程的完結,上車落船了,總要不停地問:
 
「爸爸、媽媽,我地依家响邊度呀?搭一號巴士未呀?」
 
佐敦道小輪的樓梯很高,船很穩定,我只記得泊岸的時候整個海面都浮起了看似肥皂泡白色的沫,隨着密麻麻的人腳叢走出碼頭吊橋,橋下側渡輪上的貨車一輛接一輛隆隆作響駛過,向岸上衝鋒也似的去了。
 
                                                                                                           60 年代中環統一碼頭
 
「我地到中環嘞!」大哥、二哥踏上士敏土 (cement) 行人路上時說。我幼小的心靈也好像興奮莫名似的:地面上環顧盡是無數不規則的黑圈,踏著了軟綿綿黏融融的 —— 行人吐下的香口膠經年累月造成的圖案 —— 當時我想:真的,中環就連地面也與九龍的不同。
 
走過中央街市,消防局,到處人山人海似的;我只管醉心看來往的電車,想起平日大哥總要說的字謎:「一點一劃長,電車轉彎、轉彎、又轉彎,叮、叮、噹、噹!」—— 猜個「為」字 —— 現在可百聞不如一見了吧!心裏又是湧起一陣虛榮自豪的感覺。
 
之後,印象中就只記起隨著人群的腳叢東奔西走,一忽而停下來等呀等父親走進雜貨店裏滙錢,一忽而又停下來等母親選購太陽眼鏡、討價還價、揀選布料,等會又等父親排隊買郵票寄信,又走到大葛樓外等呀等父親帶大哥和二哥輪候填表辦宣誓手續,雙腿開始漸漸感到發軟疲累起來,低頭望望自己一雙黑白小皮鞋,不知甚麼時侯早已踩踏得光澤全消,黑多白少了。
 
                   被教訓後悶悶不樂、志氣全消的樣子也拍下來了
 
「哪!你地從今以後要好好地讀書嘞吓!你睇吓同我地填宣誓紙嗰個青年寫英文幾快呀!下筆如龍潑水咁先至係加嘛!張宣誓紙啲英文講乜嘢呀?唔知!幾醜呀!要讀到識睇、識講、識寫咁至得㗎!讀書須用意,一字值千金丫嘛!你睇人地幾輕易,填張表唧就賺我地幾蚊咯!」走上植物公園的斜路上,父親一邊教訓我們兄弟幾人說,說罷又提起照相機來要我們一邊走、一邊瞧他手中相機的鏡頭,卡察把我們被教訓後悶悶不樂、志氣全消的樣子也拍下來了。
 
                    拍照後誰知一個不小心 …… 我整個人從台上碌下十多级石階滾下去
 
終於,大哥復仇的機會來了:父親要我們並排站在公園的石台上取景,我和二哥倆站在石階的邊緣,拍照後誰知一個不小心,倒退下來站不穩,我整個人就從台上沿十多級石階滾下去,跌得滿天星斗還趕忙站起來強裝沒關係傻笑。就等到大哥暗裏走來哼著幸災樂禍的:「抵死、好嘢!」那挑釁的調子,我才摸頭痛覺腫塊多處,又羞又惱放聲哭起來。終於還是父親安撫了我,把我抱起來放坐在古炮上逗我笑,特地拍一幀 —— 之後不知向同儕顯示過多少百遍的 —— 神氣寫照。
 
                                                                                         坐在古炮上 … 特地拍一帧 … 神氣活現
 
大半天跋踄、等候、顛跛、跌撞、痛哭,使我經不起疲累,斜陽薰風更使我無端焦慮戀家起來,終於捱得到父親說收隊回家,心裏縱使還意猶未盡的,卻為之而舒口氣來。渡輪上,睜著睡眼只記起父親還憑欄邊舉起照相機來,向漸遠的中環海岸準備拍照 …
 
                                                                                                 父親拍的加工著色中環海岸圖
 
那中環維多利亞海港照片,至今二十多年了,我還小心保存,閒來搜出來重溫細看的:也許父親認為拍得好吧!不惜花多點錢要照相館替他加工著色 —— 遠山是淡綠色、近水是淺藍、沿梅的建築物淡磚紅和淡黃的,一艘不可或缺的小帆船,偏駛在照片的左方。
 
每一次重看,總禁不住驚訝想:有過這麼一瞥的印象麼?可是我完全記不起來了。當時,我實在不堪疲累,側倚睡在母親的懷裏吧?
 
依然,這幅加工著色中環彩照,正好象徵了邂逅中環的總括印象。
 
 
 
 
後 語
 
聽上了年紀的人說,從前,香港人日常公幹奔波路途上,碰見了熟人打招呼少不免循例要問:
 
「上環呀?」
 
或者,不問而告了:
 
「啊!剛啱去完中環嚟啫!」
 
那時候,「中環」幾乎就是有重要事辦的意思;人們未必一定朝那方走、或打那方來,也可以套用類似的話以明身份、以示要務在身。
 
今天,要是你說自己往中環去,或從中環來,恐怕就只能直賦事實而已。
 
大概,近年來社會轉變可真大:架空天橋、海底隧道、至於地下鐵路系統完全革新了我們日常生活的時空概念;政府和商業機構逐步的分區化、撤散化以適應人口劇增和屋邨商場並起林立的現實 —— 一切的新城市發展計劃,都使中環昔日獨秀專美的風采失色,大權任由旁落分散各地,名雖尊却為勢使然不盡副實了。
 
 
依然,變遷一方面失去的,另一方面却帶來了歷史感。對於我們,今時今日的中環總有種難以形容,隨年月益增的魅力,仿如飽經滄桑、成熟世故和風韻猶存的女人 —— 唯其含蓄婉約,因此吸引力也無法抗拒。
 
我們這期一再以中環為題,大概旨趣還在這個:中環現實一面所象徵的價值觀——唯利是圖、寸土必爭、世情紙薄等等,我們不敢苟同;但中環給予我們感性上美好經驗的一面,總不應為此而遭忽略遺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