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同性戀問題的諸種特色 () —— 遲敬意(丘世文)    1981 2 月    號 外
 
 
 
同性戀本身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但香港的同性戀問題 —— 染上了本地獨有的色彩後 —— 更有趣得無與倫比。故此,我們無論是贊成與否,總要明白同性戀問題在香港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對於本地一般市井之輩而言,假若要來一個街頭訪問,相信總會不假思索認為同性戀是「後庭交」的代稱。如果訪問者提出「女同性戀」,也許,就只會換來比較粗俗的形容 ——「磨豆腐」而已。至於同性戀在稍有「道德觀念」的人心目中,更是一種污穢不足以言的禁忌,是禽獸不如的變態行為,而在更極端的例子中,更會有人同性戀是歐風西雨侵襲,現代文明衝擊下產生的敗壞風氣。
 
作為社會風尚,同性戀在香港目前嚴厲到甚麼程度仍是沒有人知道,原因很簡單,直至現時止,我們仍然沒有科學化和客觀的調查統計報導。但肯定的是:同性戀的普遍,是我們一般人難以相信的。
 
社會文化結構決定問題的特色
稍具社會學基本常識的人士會同意,任何價值倫理或道德問題均隨社會文化結構隨時而變:困擾一代的天大問題往往淪為另一代的笑談瑣事 —— 例如天堂地獄、手淫自凟這類信仰道德問題,對現代見解開放的人士而言,也許就是不成問題的「假問題」:問有沒有天堂地獄、手淫罪行,倒不如先明白菩提無樹,明鏡非台,何處惹塵埃這道理。
 
 
言歸正題,同性戀在香港成為社會問題的特質,亦是多少決定於本地今時今日的文化結構 —— 而令我們沮喪的情況是:香港今時今日的文化結構究竟是怎樣的呢?我們不可能在討論同性戀的專題中,企圖以旁白式的姿態處理這更廣泛的題目。簡而言之,香港的文化結構特點在於中西合並、古今疊現。不單如此,香港更承襲了傳統中國文化處於轉形期中青黃不接的種種道德上的困惑,亦同時感染上西方新舊文化交替中所產生一切病疾。我們幾乎可以想像到香港有如一個社會科學實驗的試辦標本,其中匯集了古今中西各種文化勢力,任由彼此衝擊反應,看看究竟會產生個甚麼結果來。明白了這先決的背景條件,我們可以重回到討論本地同性戀問題的主題去。
 
本地同性戀問題的諸種特色
為方便討論,我們姑且把本文引言一段中的街頭訪問歸納所得的結果,作為時下對同性戀的代表態度。如果我們不反對那時具代表性的一般態度,那麼我們可以從中分析出以下本地對同性戀問題看法的諸種特色:
 
  對同性戀行為和表現的有限知識。
  對同性戀問題基本上的男性中心傾向。
  對同性戀缺乏文化歷史透視觀。
  對同性戀缺乏心理學層面的深度認識。
  對同性戀抱著狹隘的傳統衛道自以為是的態度。
  對西方同性戀問題的曲解。
  對禽獸性行為的無知。
  自囿於性壓抑而每每在談及同性戀問題時,缺乏自我剖白和理智誠實的能力。
  視同性戀為孤立抽象的病態行為。
  不容許對同性戀作出隨時而變、因人而異的處理辦法,定要找個永恆不變,放諸四海而準的道德規範。
 
本文以下將逐一討論上列本地對同性戀問題看法的諸種特色。
 
對同性戀行為和表現的有限知識
對某一件事態的觀點幼稚與否,我們有時候很難下判斷,但基本上而言,我們可以說,幼稚的心靈只能看見事態的表面而安於一成不變的表面現象。除此之外,幼稚的心靈再不可能洞悉事態背後的原委和動機,因為,他們不可能看透種種錯綜複雜的因由和關係。比如引言中一般人對同性戀的看法只限於肉體上和行為上的表現,以為男同性戀單為「後庭交」、女同性戀不外是「磨豆腐」,此外無他。其實稍為涉獵性行為表現書籍和觀察報告的人士會明白到,男女同性戀者在表現上而言,實在還有千奇百怪,令人嘖嘖稱奇的肉體愛戀方式。輕微如喜歡與同性朋友結伴同遊,極端只能從自戀中獲性滿足(自戀可以是同性戀中最為極端的表現),這類同性戀的表現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是難以為一般膚淺的觀察者所注意的,而往往,最反對同性戀的人,卻自身陷於其中而不自知。
 
 
因此,如果我們細心分析時下的討論同性戀問題者的論調時,我們往往會發現立論者根本就未曾對同性戀的表現和行為有深切的了解和認識,更遑論其立論是否值得我們一聽。
 
對同性戀問題基本上的男性中心傾向
對同性問題採取男性中心觀點並不是本港的獨有特色。歷來古今中外基本上是男權當道,無論任何文化現象記載,都無不以男性觀點理解一切。最為人津津樂道,信奉為無懈可擊的性心理分析學,依據佛洛依德的傳統,亦不失為全面以男性為中心,根本視女性性心理為無物。
 
然而,西方尋求真理的反叛精神終於能衝破時代狹獈精神的困鎖,迎頭趕上修正了從前的種種謬誤。
 
香港的情形不同,縱使表面上知識界人士是擺出了一副趕上時代的態度,然而在討論同性戀問題時,我們不難觀察到理論者對同性戀問題的漠視。這一方面,我們亦可以從最能代表普遍態度的慣用粗言穢語中略見一斑:詆毀別人作「契弟」、「兔子」、「屁股精」等是莫大的侮辱,但總沒有同類的女性同義詞。再者,男子漢攜手同行是惹人矚目非議的行為,而在女性而言,不要說攜手攬腰漫步是慣見的事,三五成群天真爛漫的少女同宿共寢,出浴更衣,甚至撫慰擁抱,亦是見怪不怪,十分尋常的事。更值得注意的是,對同性戀勢成水火的人士,往往會對此種現象視若無睹,而且就以一句「女孩子天性就是那樣」合理化事情。
 
 
但問題是如果我們要正視同性戀這社會心理和行為現象時,我們總不能讓這偏見蒙蔽,單單側重於某一方
 
對同性戀缺乏文化歷史透視觀
對人類文化史略有認識的人當然知道,同性戀不單止不是禽獸不如者才喜好的事,而且,同性戀往往就是聖哲天才本人。同性戀在古希臘、羅馬、埃及、甚至中國,根本就不是甚麼問題。姑且不談稗官野史的記載,歷歷可考的聖哲如柏拉圖、蘇格拉底和提倡男色控制人口增長的亞里士多德、天才卓越的培根、莎士比亞、王爾德、曹操、庾信等都直認不諱對男色的偏好。如果我們知悉真相後感到詫異,那正好反映了我們是囿於現時此地諸種諱言禁忌的慣常表現。
 
 
在此應說明的,抱著文化歷史透視觀研究同性戀問題,並不表示提倡道德價值相對論,而是提醒大家在剖析問題時,應該盡可能避免義正辭嚴地陷於階級時代的偏見而作出意氣結論。
 
然後,要絕對以理性態度去討論同性戀這自身難免的情慾問題似乎是十分困難的事。但如果我們承認討論是假定以理論事的文明活動,我們當然不能自相矛盾從理性的立場出發,自囿於言語障迂迴曲折走回非理性的結論去。
 
同性戀問題歷來就正是在理性與非理性混淆不清之下被曲解誤會,直至今時今日,仍然是一個使人困惑的道德問題。當然,本文並不是以解決這問題作為大前題,而是企圖界定問題重點的所在,指出對同性戀或敢作定論者首先要注意的種種問題。而對本港與論界而言,歷來對同性戀缺乏文化歷史透視觀點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對同性戀缺乏心理學層面的認識
香港人對西方科學知識幾乎是毫無抗拒地接受,獨獨是缺乏西方知識傳統愛好真理的懷疑精神。在性心理學而言,滿口術語的飽學之士大不乏人,乃至於道聽途說的小市民,「虐待狂」、「被虐狂」、「變態」等性心理學名詞亦是家傳戶曉的常用字眼。然而這類中性科學描述字眼透過他們的腦海和唇舌,卻成了迷信偏見和情緒化的措詞。對同性戀一無所知不特已,更甚者是他們毫不存疑地把同性戀與變態等同,藉以透過能自稱正常而否認自己亦或多或少,從前、現時或者是未來亦有同性戀傾向的可能性。
 
真正明白心理學的人也許會同意,同性戀定義之廣幾乎是達至穿鑿附會,無理取鬧的境地。問題是男女交媾愛戀可被稱作同性戀,假若他們同是懷著同性的心態歡好的話。反而言之,在缺乏異性的環境下,(如監獄、戰場、船隻)人類互助洩慾就未必一定是同性戀,如果一旦有異性在場,他們會轉而他求的話。廣而言之,同性戀是一種性心態,特徵在自由選擇性對象的境況下,蓄意選擇同性對象,而且樂於其中有甚於異性交媾。
 
 
因此我們可以大膽說,香港人討論同性戀問題十居其九都是瞎子摸象,隔靴騷癢,完全抓不到問題的重點,縱有人打響科學態度的口號,往往仍是流於盲目訴諸科學名詞的權威以表達一己的偏見而已。
 
其次,香港雖然有不少精研心理學人士,企圖以科學方法處理諸種性問題,但他們往往把整套西方的性心理搬到本地來,毫不批判地應用在香港這個中西傳統夾雜的社會裏,因此,在很多情況下,學者是本末倒置地去探求符合西方學說的諸種癥兆,而對其他與西方理論相勃的事態卻採取著視若無睹的態度。因此我們亦可以說,縱使本地不乏沿用性心理學知識去探討同性戀問題的人,但能夠真真正正融匯貫通中西文化歷史而採取性心理科學的方法去研究同性戀問題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寥寥無幾的
 
 
未完,接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