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e 的文盲 --- 胡君毅 -- 陳冠中 1985 年 12 月 號 外
胡君毅繪畫的號外封面 (1977年9月性特輯)
誰來主編中文版《花花公子》及《閣樓》?最理想人選是胡君毅,但甚至無需嘗試去請他:他不會答應。
當雜誌編輯,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封為「文化人」,以至「知識份子」,但我們怎可以用「文化人」或「知識份子」這等名詞來侮辱胡君毅?
胡君毅是《號外》開國功臣,全港最有文化最 literate 的非文化人,到他千辛萬苦從編務中淨身而退移居多倫多的一天止,他仍然幸運地保持了文盲的美譽,沒有被人污衊為「文化工作者」。他只是海員,漫畫家,「號外」總編,超齡頑童,天生的好作家。
認識胡君毅是我一生奇遇之一,私底下我承認他許多方面是我的開化老師,但公開地他不會喜歡人稱他為「老師」,除非是教人喝酒的老師。
他在紅磡工專(現理工)畢業後,在太古船上做了七年電報 officer,記住,是 officer 階級,而太古是英國人船公司。船上他唯一做的事是打電報及精讀《Playboy》《Penthouse》。一個月將整個青春獻給鑽研《Playboy》《Penthouse》的中國人,肯定不簡單,肯定是《花花公子》《閣樓》的最理想編輯,最 literate 的文盲,這種人來編《號外》,肯定是《號外》執到寶,是香港讀者之福,是中國文化的希望。
結婚使他上岸,在《南華早報》畫政治諷刺漫畫,與老編吵架,去了《工貿雙周》做排版,《工貿雙周》旋即玩完,Q 仔將他介紹給我,我使他險些失去文盲貞操,他使我成為香港最著名文化人,頂尖知識份子,張愛玲以來最被低估/高估的作家,總之,我們累鬥累。
三款胡君毅手畫的「陰陽線」
阿胡做《號外》主編的基本工作是劃陰陽直線(一條粗線一條幼線的《號外》graphic),兼請飲奶茶及助我搬賣剩的《號外》去廢紙鋪,在這些勞動之餘他順手畫公仔自娛及寫文!!(什麼是編雜誌?編雜誌是在欠文時所有空白位編輯自度。)阿胡每一篇文都是為了證明 literate 的文盲是比文盲的 literate 更有娛樂性。這是中國文壇當前急務而阿胡很成功地起了示範作用。阿胡寫的文加上鄧小宇的,後來被史家稱頌為「號外文體」。阿胡畫的陰陽線,歷史證實是香港完美主義唯一的一次光輝表現。我經常公開承認自己崇拜那些陰陽線,因為畫直線是我最不擅長的,我專長寫文,但有誰知道我每一篇文都要嘔心瀝血,而我的同文「號外雙絕」胡君毅及鄧小宇寫文如吃完飯挑牙般隨手拈來?我得個「恨」字。
胡君毅繪畫的另一號外封面 (1977年4月)
《號外》已進入第十年,阿胡的頑童血液仍在我們的脈膊中流。常有充滿誠意的大學生問我,《號外》的宗旨是什麼?現在我一併作答以後唔好煩我:《號外》只是世界中文出版史上最有型最 literate 的文盲雜誌,就算有宗旨,我亦不會告訴你。我想阿胡會喜歡我說:
When I hear the word “intellectuals”,I reach for my gun and shoot my own toes。我不要你明白我在說甚麼,我只要你喜歡。
我們都是胡君毅迷。
※ 1988 按:「中文文化界的不幸是,太少 literate 的文盲,太多文盲的 literate。」
胡君毅創作的漫畫 (1978年10月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