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質素 —— 陳冠中 1984 年 2 月 號 外
有次我和鄧小宇發辦,臨時拉雜去吃刷羊肉,同席,畫家清河剛從法國回來,凡有這樣的回港文化友人在,話題遲早拉扯到去談 1997 及中國,屢試不爽,運氣好的話投契可以談個眉飛色舞或痛心疾首,那次運氣很好,葉富強爆出一句:「中國沒有質素」,我當堂成個人醒晒,如果出自別人的口,那麼同席研究中國考古的周熙玲,及閱歷甚豐的唐書璇前夫 Shaw,肯定不會放過他,說「中國沒有質素」,想死?但葉富強偏偏為人這麼和藹,品味經常準確,而且是長期在中國農村做地調查的社會學家,他這麼一說,就不同一個無知外人的辱華言論,我們都明白他所指的中國,是今日中國,那共享的歷史感盡在不言中,正唯如此,大家立即感到說話背後的哀痛,有種真的對不起列祖列宗的感覺。
國內設施落伍,我們可以體諒,但心態墮落(主要是指南方及沿海大城市)卻傷了更多海外人士的心,令親者痛。中國「再」沒有質素——直至「再」有質素為止。
質素要求,基本上是一種國民心態,國民自發的講求質素,多少反映了國家的富強進取。日本戰後從殘垣敗瓦重建四十年,而中國解放亦三十五年,單從國民對質素的認識而言,恐怕已無法說服偏見的全球人士,我們中國人其實大抵上是與日本人同樣優秀的。
我曾怨恨香港人的 shoddiness,做事不求完美,但求交差,茶樓伙記將碗碟在你面前亂飛,政府修路工程塵土更當街亂揚 ……「拿西」主義雄霸香港,不過現在我每這樣說,立即會有人指出:但國內更差!我應該開心,還是痛心?
慶幸的是香港有進步,除了「大量」之外,開始有人關心「優質」,可惜香港人太實際,還不會為質素而質素,不會發自內心對完美的渴求,而只是在分工與競爭下希望瞞天過海賣高些價而已。
愛都大廈
例如花園道著名的愛都大廈,室內 finishing 竟頗粗糙,這使我感到很沮喪,我雖住不起愛都,但由衷希望香港這個級數的公寓摩天樓可以完美,現在一流的價錢卻交不出一流的貨色,才使人氣憤,或者羞愧(在外人面前)。
正如國內供遊客用的服務 overcharge 後卻交出次貨一樣,才真正有辱國體。
這裏我冒被人喝打的危險問幾個基本問題:①中國人有沒有服務觀念?②有沒有專業精神?③有沒有完美慾?三者皆與質素有關。
林語堂
①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裏說中國人所謂殷勤禮貌,只是適用於朋友及熟悉的人,但超出這個界限,則對社會上其旁邊人採取積極的敵意(擧爭巴士為例)。換句話說,中國人對服務範圍,限於個人親朋鄉友,而不及陌生人。那麼,純粹交換性質的服務(如顧客與售貨員),可能一時未溶為國民性格,資本主義以金錢為引誘的商品化服務,或社會主義的為人民服務,皆受到抗拒。許多時,「拿西」行為就是出於人們不服氣要為別人服務,這是鄉愿心態(自足自給不求人),顯然不合現代複雜社會的要求。但怎樣才能使國人以服務為榮?這涉及專業精神。
②有人說英國國勢雖衰,但英國工人交出的貨,仍是質素保證,因為工人的 workmanship 未崩潰,專業精神仍在。以往香港人是最沒有專業精神的,做醫生的主要精神在炒樓花,每個人兼幾種不同工作,那樣好揾立即轉行。香港人太善於走精面,阻碍了各行各業專業水準的定立。幸而,又一次說:一切都在改善中。(原因之一:經濟衰退。)
在社會主義中國,自從放棄了紅壓倒專的觀念後,實在沒有理由不能建立專業精神,至少在國內你很難自由轉行,逼使你敬業樂樂,無謂多心,無謂做嗰行怨嗰行,不如化怨憤為力量,做好自己份內事。與香港相比,國內優點是穩定,缺點是 —— 缺乏國際比較,incentive 不足,總之,百廢待興。
③更根本的問題是中國人太講實際,既不會為科學而科學,亦不會為完美而完美。可是在這個分工精細的世界,要提高質素,非得借助一股內在的完美主義衝動不可。真、善與美,每一點皆是目的而不是手段,這可能是中國現代化教育的課題。發燒友創造歷史。
國民性格是會變的。短短近三十年的資本主義,已衍生出新一代的香港中國人,曉得欣賞質素,講求服務,以至服膺專業紀律與追求完美,若果沒有外來力量攔腰打斷自然的發展,香港應變為一個頗似樣的地方。
在太古廣場的中藝
甚至「左派」也會進步,廣東道 Silvercord (新港中心) 的中藝就是好例子,生意好不好我不大清楚,但那氣派卻勝過九龍連卡佛*,倒不是花錢多少的問題,而是主持人的心態與見識,寬敞的走道,向橫發展攤示的陳設,從容不逼的分門別類,連售貨員也沒有了其他國貨公司職員的妒意(可能因中藝的制服較精緻,故職員行為也大體起來),加上不少優良的貨品(如國產絲恤衫、穿珠銀包、瓷枱燈),著著令人舒舒服服,使我無緣無故地對中國也恢復了些信心。要知道 Silvercord 中藝代表的是文化心態上的進步,最難得的一種。
I. M. Pei 的香山飯店給改裝到這樣
於是有次我跟葉富強說笑,如果全國上下都辦到好似 Silvercord 中藝,我就對中國有信心了,跟著我們想起香山飯店大災難。
※小宇按: 當年的「九龍連卡佛」是位於現時尖沙咀彌敦道清真寺對面佐丹奴旗艦店的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