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擺的兩極--杜國威與榮念曾 2010 年 11 月 信 報
Mad Men 4 第九集《The Beautiful Girls》最後一個鏡頭 - 電梯內三對各有所思的眼睛
大熱美國電視劇《廣告狂人》(Mad Men)第四季第九集完場最後一分鐘﹐場景是劇中那間廣告公司的電梯大堂﹐三個各懷心事的女職員先後步出辦公室﹐踫巧進入了同一部電梯﹐沒有怎打招呼﹐內心可能各有牽掛著的事情﹐三對眼睛惘然地望向三個不同方向﹐兩道電梯門隨著輕盈的背景音樂徐徐合上 …… 然後字幕打出來。
沒有這一分鐘﹐完全不會影響到劇情的推進﹐但不知怎的﹐這無關重要的間場竟帶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惆悵﹐令我的心慟了一下。有時看表演藝術是會有著一些時刻出奇不意觸動到觀眾內心某處﹐可能使人動容﹐或可能像《Mad Men》這場戲﹐看似輕淡若無﹐但總會令人慟了那麼一下﹐國畫中的「寫意」﹐可能就有著這個意思吧。
我看香港話劇團重演杜國威編劇的《我愛阿愛》﹐不是不滿意﹐但全劇確是沒有一處能令到我內心有些微的波動。其實這個劇已去到了「傳統劇場」至高的水平了﹐一切都是那麼的 …… 紮實﹐包括杜國威結構嚴謹、枝葉豐盛﹐風趣幽默、對白極生活化的劇本﹔導演傅月美靈活﹐從容不迫的舞台調度﹔眾演員的專業水準和落力演出﹐活潑生動﹐親切可人﹐就像我們身邊的親朋﹐是罕有的零距離交流﹔還有﹐只得像「香港話劇團」這樣具規模的團體才有足夠的成本去搭製出如此精美的布景﹐實在是一次賞心悅目的觀劇經驗﹐也是「Well Made」製作的最佳示範。絕大部分的觀眾﹐包括我在內﹐都應該看得很開心﹐很滿意﹐我是樂意推薦給朋友去欣賞﹐渡過一個溫馨的晚上﹔雖然一切都是那麼的表面化﹐不過那不是問題所在﹐欠缺深度的作品也可以是出色的作品﹐那麼問題出在哪裏?
可能是劇中的主角阿愛 —— 一個愛上她那年過七十身患絕症的僱主的年輕女傭﹐我覺得杜國威其實也不大了解這個角色﹐有點不知如何去處理她﹐要著墨的時候總是匆匆帶過就算﹐結果她成為劇中唯一一個我感覺不到是在呼吸的活生生的人物﹐但她可是劇中最關鍵性的角色啊!
而更大的問題是:正如我先前說過﹐《我愛阿愛》沒有出手打我一下﹐即是說沒有觸動到我﹐我不是要求要有什麼境界﹐但有時就算「一般」的作品也總會有些地方 —— 例如演技 (像《劍雪浮生》梁漢威演白駒榮雙目失明仍從容步出虎度門)、或一段對白﹐或某場場面的堆砌﹐鋪排 …… 即使如《點解手牽狗》(Sylvia)那樣商業化的劇本﹐在完場前亦有著一些提升﹐令我們對生活有著另一角度的看法和體會﹐但《我愛阿愛》﹐正是少了這麼的一點點﹐完整得來﹐精采得來﹐我不想用上這兩個字﹐但確是平庸。
杜國威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自嘲是「老餅」﹐寫的題材不合時下的年輕人口味﹐我也開玩笑問他近年怎「充軍」到屯門、元朗演出!其實杜國威確是有著他很獨特的情懷﹐香港的劇壇絕對容得下他﹐如果他能放下這個「老餅」的情意結﹐能不在意時下的口味如何﹐不去計算被觀眾接受與否﹐放開懷抱投心去做自己﹐寫他想觀眾看到的東西 …… 我是期待他這樣的一部作品。
※ 後按: 開場時﹐在劇中仍與父親同住的幼子面對觀眾講了一段寫得甚是優美﹐很有 laid-back 感覺的獨白﹐然後才正式入主戲﹔是不一般的開場﹐令我對此劇充滿期待。怎麼我寫這篇文時竟完全忘了這一節!現在此作補充﹐是遲了﹐唯有希望在網站看到這篇文章的人比從報章讀到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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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愛阿愛》那份四平八穩相比﹐榮念曾《舞台姊妹》的現代感正好是在鐘擺的另一端。
我覺得榮念曾其實更像一個「環境藝術家」(Environment Artist)﹐什麼一個場地﹐經他的魔術棒一點﹐馬上變得不凡。我以前曾稍作誇張和朋友講述我的論點:在一些一流美術館內的展覽廳﹐因為那空間、比例、照明、用色都是如此恰當地互相配合著﹐於是在這般環境下﹐無論擺放什麼東西﹐都自然變得美麗、自然成為一件藝術品。榮念曾在很多時候就正好像這樣的一個展覽廳﹐如果一旦擺放了精美的、「對」的材料在內﹐像今次的《舞台姊妹》﹐就會帶來一次難得的美學經驗。
早前我對榮念曾一些近作曾作過頗嚴厲的批評﹐後來聽說他近年身體不怎樣好﹐我想可能多少影響了他的魄力﹔而他至拿手的舞台佈局一旦從簡﹐那分感染力自然就遞減﹐不過更重要的是今次的《舞台姊妹》和他以往的作品有一很大分別 —— 今次所有與文字有關的﹐如對白、獨白、旁白、字幕等等都删減到最少﹐總算沒有了以前那些我覺得是相當無謂﹐幼稚的「辯正」噪音﹐終於耳根清靜﹐可以專注欣賞榮念曾在舞台上視與聽的緊密組織﹐巧妙結合。
而今次演出的規模是他近年罕見的大型﹐演員雖然只有六個女人﹐卻都大有來頭﹐除了何秀萍是他們進念的成員﹐其餘根據場刋全是國家的甲級戲曲(主要是昆曲)演員﹐或如榮念曾說﹐都是 diva﹐自然有極專業的舞台演出水準﹐而只有在 diva 身上才感受到的那分 presence 也確是無法取代。演出場地更不用說﹐上了文化中心大劇院而觀眾席竟是搭在舞台的後面﹐台前那千多座位反而成了演出的背景!除此之外﹐舞台上還有著多重透明及全遮蓋的拉幕﹐再加上精緻的燈光效果﹐這些元素的互動和組合確使到整個演出的層次和空間感有著更多的變化。今次的主色是紅與黑﹐舞台上最搶眼是那張鮮紅地氈﹐其餘通通的黑(包括服裝及那空空如也的舞台)反特顯了紅地氈在戲曲中很特殊的位置及象徵意義﹐更巧合是大劇院觀眾席的座位是紅色﹐於是一切就更覺配合得天衣無縫了。
而音響的拚貼亦同樣精采﹐除了主菜昆曲﹐我認得出的還有眾女伶齊齊在吊嗓子、歌劇《Norma》那著名的吟嘆調 Casta Diva、巴哈的鋼琴組曲、革命歌曲、的士高式音樂以至抽象的聲音、敲擊 …… 最獨特是技術人員神乎奇技地用音量及迴音的強弱控製去營造出不同的虛擬距離感﹐像開場時好像不知從那裏遠處傳來很輕很輕的鑼鼓聲就甚有韻味﹐特別是我們一向習慣聽到的鑼鼓聲都是那未的熱鬧嘈吵的時候﹐這種「輕」就馬上將我們扯到去一個更遠﹐更抽離﹐更客觀的位置﹔原來在開場時﹐榮念曾已替我們調較了觀看此劇的適當距離。
前幾個月劉天蘭應國內某雜誌策劃一個專輯﹐約我寫文﹐主題是「奢華」﹐如果我當時看到《舞台姊妹》﹐我交出的文章肯定是寫這個演出:讓文化中心大劇院那千多個座住丟空﹐然後在後台搭一個大約只容納二百人的觀眾席﹐確是一個「去到盡」的構思﹐最終的結果是給到我一次極奢華的簡約舞台經驗﹐很幸運我是那幾百個看到此劇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