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毒舌朋友,是我等福氣 2015 年 4 月 城市畫報荒島圖書館特別版
隨著時代環境變遷,相信全世界任何地區的語言都不斷在變化、更新,新的詞彙每天都出現,像“毒舌”在我記憶中年輕時從未聽聞過這個名詞,應該是近這十年八年才開始在大中華地區流傳起來。
我個人第一次接觸“毒舌”大約在千禧年前後,當時日本旅游,不知怎的有個下午竟會不出外呆在酒店房間看電視,選台器跳到一個好像是以家庭主婦爲目標觀衆的清談節目,正在映著經常以中性打扮,甚至畫眼綫,塗口紅,形象活像個中年婦人的男歌星美川憲一現場示範執拾輕便行李,稍後出現了另一嘉賓 —— 原本是日籍,曾下嫁印尼前總統的蘇加諾夫人,她在丈夫失勢及逝世後,重返日本定居,自稱黛薇夫人(Madame Dewi),至今仍活躍于藝能/名氣界,也曾客串演電視劇,更經常上清談綜藝節目,包括極受歡迎的〈SMAP × SMAP〉,品嘗SMAP其中四子在節目內為嘉賓烹調的美食,又以「連木村拓哉都認錯」成爲話題,可見她絕不是「吃素」的,是惹不得的。
回頭說那個下午的清談節目,我不懂日文,不明白黛薇夫人在說什麽,但從她的惡形惡相我感到一陣火藥味,夫人和美川憲一好像展開一場頗激烈的駡戰,雖然雙方都算笑住來惡,但絕對是咬住對方不放,然後熒幕上打上「毒舌」二字,字體更呈現熊熊火焰的動畫形狀!
一個穿女服示人的男藝人和一個看似貴婦的女士在電視公開對駡,確是有賣點,收視率馬上飄升幾點也說不定。
在回程的航機上,負責招待我的機艙服務員是一位中年日籍男性,舉止儀態很有“大媽”風範(有一點很奇怪,特別是新加坡航空公司,差不多每班機年資最高,統領整組服務員的乘務長(chief purser)通常都是男性,而他們總是有一股西太后式不怒而威的凌厲,和招待我這位 "慈祥" 的日籍同業相比,又有另一種效果),當時我可能心懷些少作惡劇,把 "美川憲一"、"黛薇夫人" 和 "毒舌" 寫上餐紙上,然後告訴這位服務員我在東京看到的清談節目,問他 "毒舌" 是什麽意思。他看到餐紙上這三個名詞已會心微笑,好像在誇我慧眼識英雄問對了人,跟住就像開籠雀般滔滔不絕講述這兩個口舌不饒人的名嘴的八卦趣事,忽然他可能察覺自己樂極忘形已過了火位,和機艙服務員的形象不相稱,於是又無中生有加了句:"我們男人是不會理會這些無聊瑣事的。" 然後就收好他的 "八卦" 基因,回復了他的 "男人" 身份。
以我估計 "毒舌" 一詞應該是起源自日本,傳到臺灣,繼而再輾轉相傳到整個大中華區,其實只要有語言自然就有毒舌,只不過以前我們用上其他字眼去形容(如尖酸刻薄),但總不及“毒舌”一詞那麽生動,貼切兼老實不客氣。
一般來說女性特別能把毒舌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很難想像一個大男人有著毒舌特徵,他們會惡,發火,破口大駡,或者毒在心,但絕少毒上舌。毒舌是用一種迂迴曲折的手段傷害或挑釁對方,是要經過一個咬文嚼字的組織過程去表達內心的積怨。
當然,毒舌也無可避免有著修養上的階級分野,菜市場式毒舌屬下等,以潑辣作主打,和吵架沒大分別,但去到那群較有學養的女性,一旦發射毒液,除了用字造詞絕妙,那些弦外之音,字裏行間隱伏的綿裏針才令人嘆爲觀止,所以所謂的才女輩她們的毒舌不但堪稱玩味,也極具娛樂性,甚至有文學價值,可惜或許近年互聯網路各大小討論區勢力强大,動不動發起大規模的反擊,封殺,起碼在香港報章副刊寫專欄的女作者都好像有所顧忌,收斂鋒芒,連筆戰都少見,未免失色了。
所以不少人道聽途說就懷念起前輩才女橫行的那個毒舌時代,像亦舒不知爲什麽總给後人認定她是 "毒舌老祖宗",其實當年她的雜文也不算毒,她的毒確是來自舌,在言談間才見識到她毒的造詣。她和朋友聊天不論是面對面抑或通過電話,談到興起時會口沒遮攔,將身邊的朋友逐個彈,瞭解她的朋友都很明白其實她幷無惡意,她所講的絕大部分甚至幷非事實,只是她的幻想,為呈口舌之快,但求過癮,娛己娛人,甚至只是在滿足她不敢付諸文字的創作慾,可惜這些口述金句沒有記錄下來,失傳了實屬香港文化的損失。據聞有一次她和另一才女電話聊天通宵達旦,內容竟被不懷好意的對方通通錄了音,然後轉發給所有被亦舒那次口誅過的朋友,令整個文化界嘩然,其中一個“受害者”多年後和我談起,說她其實完全不介意,因爲她明白亦舒只是技癢才無的放矢,找機會發揮才女文采,調劑日常趕稿平淡的生活而已。
在美國,電視早午晚都有各類清談節目,除了需求大量的嘉賓,更需要嘉賓說話有刺,語不驚人誓不休帶起話題,刺激收視,負面也好,都要引起公衆反響,于是這些節目就成了毒舌的溫床,也令毒舌遍地開花,像 2014 年逝世的名嘴 Joan Rivers,除了整容走火入魔,她的毒舌同樣也有點走火入魔,記得一次她和一個選美出身的女星同場出現,她竟然問是不是 Stevie Wonder(美國著名的失明歌手)做評判選她出來!確是有點過分了。
如果 Joan Rivers 的毒舌屬低層,不外是廣東人所謂的 "八婆",去到最高檔次的文化人原來也不乏毒舌之輩,最著名一役隔空對駡是幾十年前美國文壇兩大頂尖才女 Lillian Hellman 和 Mary McCarthy,當時前者剛出版了一本近似回憶錄的文集《Pentimento》,被後者狠批,說那本書內每一個字都是謊言,包括那個 "The" 字和 "a" 字!此語一出,轟動整個文壇,後來 Lillian Hellman 甚至上法庭控告 Mary McCarthy 誹謗,擾釀多時,最後因 Lillian Hellman 逝世而不了了之,這場世紀駡戰至今仍爲不少人津津樂道。
可惜在香港,現時即使總算有電視清談節目,也缺乏有份量的嘉賓,更逞論具殺傷力了,當大部分人都避免得失他人,以和爲貴,談話內容未免缺乏火花,甚至味同嚼蠟了。廣東有句俗語 "爛佬怕潑婦",講毒確是男不够女鬥,口才好的男藝人像黃秋生,言論可能有時尚算尖銳,但缺少一種刁鑽的毒,詹瑞文更只是純搞笑,而搞笑中的高手黃子華諷刺社會現象、時弊,通常都能一語中的,令觀衆作會心微笑或捧腹狂笑,但放毒液絕非他的强項。
其實除了 "爛佬怕潑婦",在後面應該加多一句 "潑婦怕 gay 佬",不知爲什麽毒舌與同性戀者甚有淵緣,名人也好,身邊沒有知名度的朋友也好,大多數同性戀者似乎都深具毒舌潜質,當中不少在這方面更才華橫溢,出口成毒,特別是老一輩的,當時社會風氣遠不及現時開放,同性戀是屬禁忌,一般的同性戀者對自己的性取向除了諱言如深,更無時無刻要承受社會上有形無形的壓力,確會有窒息的感覺,用語言作爲武器壓倒對方搶回些少優勢也算是一種宣泄和安慰,甚至可以作爲心理治療,而隨著大衆日漸對弱勢社群的包容,同性戀很大程度已從隱蔽暗角移師到舞臺中央,擁抱主流文化,可惜的是與此同時以前很具小圈特色的同性戀次文化,暗號和非一般的品味也逐漸磨平,喪失了反鎖在衣櫃時代的獨特個性。
所以具同性戀特色的毒舌可能也會有後繼無人的一日,我們的聽覺亦因而少了很多樂趣,記得美國很有名氣的同性戀作家 Truman Capote,曾與他的同輩 Tennessee Williams, Gore Vidal 等皆是清淡節目的寵兒,印象深刻是他一次和一個暢銷小說女作家 Jacqueline Susann 展開一場駡戰,女作家如何嘲笑 Capote 我早已忘記,但 Capote 的回應我却清楚記得,說她是個穿上女裝的貨車司機,確是經典毒舌。
想落同性戀的毒舌也不一定以攻擊或抵毀為目的,很多時妙語連珠只不過是在自嘲,或試圖泡製一個惹人發噱的戲劇性效果去展示自己的另類口才多于真正要去傷害他人,像 Capote 如此尖酸刻薄的反擊,其實就像很多同性戀的毒舌,不外是保護自己,出自一種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自衛本能吧了。
毒舌如果看成是語言藝術,本著游戲性質,聽了一笑置之,又確是其樂無窮,實在不應太認真看待,假如身邊多幾個毒舌朋友,生活肯定會平添不少情趣,絕對是你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