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方盈 () —— 願她快樂       19814 

 

 

 

 
第一次見方盈在一九七八年春天。 
 
那時候﹐梁淑怡等人剛加入佳視不久﹐七月攻勢正籌備得如火如荼﹐我和陳韻文的《電話談天》亦到了頂峰。她告訴我他們主力長劇其中一個女主角意屬方盈。於是大家都在期待看方盈復出演電視劇會是什麼樣子。 
 
我記得在半島酒店見面那天﹐除了方盈之外﹐同桌有陳冠中和亦舒﹐好像還有白韻琴。我還記得後來散會在漢口道遇上俞琤駕著她的新車。據說方盈一直都很喜歡看《號外》﹐想見見我們是什麼樣子﹐經過亦舒一扯﹐我們就碰上了。 
 
方盈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美麗﹐但﹐是異常清淡﹐不怎惹人注目的美。在她身上找不到甚麼人為的加工﹐那不施脂粉的面頰還泛起了幾粒暗瘡﹐加上一副 Annie Hall 眼鏡 (記住那是一九七八年) 和惾惾爽爽的笑容﹐看來是十分平易近人。她穿的那套淡紫色的寬身衫裙﹐無論是如何精緻﹐也絕對搶不到主人的鏡頭,可以說﹐方盈沒有去強調﹐也不愛突出﹐她的美是整體的﹐不是斬件構成的。 
 
我已忘記了那次見面方盈講了些甚麼﹐肯定的是她說話不多﹐聽著我們一人一句﹐特別是亦舒的妙語連珠﹐她就笑起來。當我對她說我有內幕貼士﹐她將會是佳視長劇的女主角之一的時候﹐她聲稱尚未有人告訴過她﹐但她也就笑得更開心了。 
 
那次的茶聚就像發了一場夢一樣﹐幾小時之後我們又從半島回到各自的日常生活程序中。不久《名流情史》推出﹐它是那類罕有的電視劇 —— 幾乎裏面所有的角色都是那麼令人喜愛﹐每個人都有著他本身的特色和深度﹐而他們之間錯縱複雜的關係﹐又竟是那麼自然、貼切﹕鄧碧雲、羅艷卿、白彪、吳桐、米雪、文雪兒、黃蕙芬、黃植森、謝月美、尤聲普、鄭裕玲、余家倫﹐當然還有方盈﹐演那個抑鬱、內向、懦弱﹐經常穿平底鞋的姊姊。她的低調美﹐在眾星的精湛演技和光芒下﹐依然得以共存﹐而且更增潤了《名流情史》的 texture﹐替它添多了一份 variety 
 
佳視倒閉後﹐我們在報章的娛樂版﹐甚至有時在港聞版讀到它職藝員去各處請願、開會要求復台的種種情形。圖片中我們又見到方盈﹐但這些職藝員的努力和熱心只不過變了另外一個電視節目﹐成為全港市民娛樂的一部分。 
 
而方盈亦隨著佳視的沉沒﹐在媒介上失去了縱影。佳視遺留下的員工﹐有的給無線接收過去﹐有的入了麗的﹐剩下的亦大都能在香港電台或者電影圈找到一官半職﹐唯獨方盈﹐她去了哪兒﹐似乎沒有人知道﹐亦沒有人記得。少了她﹐娛樂圈亦不覺得有所欠缺﹐一切依舊﹐電視書仔的彩色圖片照樣被米雪、趙雅芝、汪明荃她們填得滿滿的。 
 
如果我和我幾個朋友算是方盈擁躉的話﹐我們對她擁護的程度似乎比她的美麗還要低調﹐她的出現和消失﹐我們都只是很被動地接受﹐也沒有讓她在我們的腦海裏停留多久﹐很快大家又繼續忙自己的生活、工作、煩惱。 
 
真正和方盈來往是近半年的事。去年夏天﹐我和《號外》另一位編輯籌備拍一個夏日海灘小酒店初戀的故事﹐其中有個角色我覺得很適合方盈﹐便打電話給亦舒﹐問她方盈還有沒有興趣客串拍電影。亦舒說她可能有﹐但後來這個拍片的計劃擱淺﹐所以我始終沒有問方盈有關拍片的事。再後來﹐《號外》有一期封面想找方盈拍照﹐於是我又打電話給亦舒問她方盈會不會答應拍封面﹐亦舒說她可能會﹐今次我真的打電話給她﹐而她很爽快一口應承了。 
 
 
結果就是在《號外》第四十九期「代代之間」專輯﹐她和黎漢持拍的封面﹐很駭人﹐是嗎﹖ 
 
梁家泰無疑是一個出色的攝影師﹐但他完全用錯方盈。我的意思是﹐方盈是絕對不可以化成濃粧﹐塗上深紅的脣膏﹐然後擺一塊反光板在地面﹐用 footlight 去遮蓋她的皺紋、眼袋、暗瘡就算﹐那根本不是方盈﹐但拍封面的那晚﹐我和岑建勳都不在場﹐後來看到打稿已經太遲了。最難得的是﹐方盈雖然很不滿意那個封面﹐可是她自始至終一句怨言也沒有出過﹐令我們又感動又不好意思。 
 
最近﹐我和李亞芳替徐克搞一個劇本 (結果又搞不成﹐唉)﹐方盈還義務和我們一起開會、構思﹐大家就熟絡起來。然後我才總算明白為甚麼挑剔的亦舒會和她老友了十幾年、為甚麼洋化的施南生會把她當做死黨。 
 
和方盈交朋友﹐感覺是無比的舒服和 relaxed 
 
  在八十年代的方盈                                                 攝影:Greg Girard
 
方盈除了外在美是低調之外﹐性格的美亦是同樣地低調。她不是一個知識分子、藝術家、學者﹐她沒有高深的學問﹐真的﹐方盈只是一個很平凡的人﹐她的生活圈子很窄﹐見識也不算廣博﹐然而她從來沒有扮演甚麼角色去迎合別人﹐或者提高自己﹐每次她都是很真實地表現自己出來。在我們抱怨日子枯燥、無聊、苦悶的當兒﹐方盈永遠是積極地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小節中找到趣味﹐她種花、習書法、看書、素描、佈置家居、搜集各種飾物、擺設 …… 可以說﹐她觸及的每一樣東西、她欣賞的每一件事物都顯示出她良好的品味。在方盈的世界裏﹐你不可能找到一絲庸俗﹐一切都是優美、清雅、大方。 
 
很多人掛上一條聖羅蘭絲巾或者拿看一個 Louis Vuitton 袋﹐也不能引起任何美感﹐只覺得礙眼﹐我稱這些是視覺上的嗓音﹐我不明白為甚麼有些人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去名貴﹐花一大筆錢去打扮﹐行出來竟會給人一種滑稽、開玩笑的感覺﹐也許這是氣質、修養的問題﹐也許是先天性。 
 
方盈所有的衣服都大有來歷﹐當她穿上她的聖羅蘭斗篷或者 Cacharel 外套或者 Fiorucci 牛仔褲﹐又或者她拿着 Ferragamo 黑色帆布袋、Fendi 小提包的時候﹐竟會是那麼不著意、就像她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高貴而不流於奢侈、實用而絕不至於招搖。我有一個做設計的朋友﹐就曾就方盈的 Cacharel 外套﹐和我們討論了大半天它的紅色 —— 為甚麼能夠鮮艷得來一點也不刺眼﹐他的理論很有趣。但方盈卻從不須要具備甚麼理論﹐她永遠能憑著本身的直覺﹐去挑選最適當的東西。 
 
亦舒說方盈的家﹐在美孚新邨來說是一個奇蹟﹐幾百呎的地方﹐被她裝飾得像個小天堂。探過方盈之後﹐我完全明白亦舒的的意思;方盈的家能令你忘記身在美孚﹐精緻之處全是心思加上心思﹐不是用金錢可以堆砌出來。最重要的是﹐她的佈置是活生生的﹐充滿了人性的溫馨。 
 
我再次強調﹐方盈沒有甚麼特殊的地方﹐理論上她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但如今這種「普通人」竟變得如此罕有、難得。她的風度、儀態、舉止、言行、愛好、口味、行為﹐都是那麼 civilized﹐充滿人性化﹐而又沒有陷入拘謹的形式。在方盈的身上﹐我們見到了人類文明美好的一面﹐她是人類文化光輝的例證﹐她會令我們為人類經過幾百萬年演進的成果感到驕傲、自豪。 
 
                                                               攝影:Greg Girard
 
但為甚麼每次我見到方盈之後﹐總是有一陣的惆悵﹐令我想起了第昔加的《The Garden of the Finzi-Continis》﹖影片是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法西斯意大利﹐一個貴族猶太家庭的沒落、滅亡。我記得在結局的時候﹐德軍衝入 Finzi-Continis 的大屋抄家﹐裏面的下人全走光了﹐剩下幾個老人家和 Dominique Sanda﹐然後我們看到軍隊將老人家和美麗、高傲的 Dominique Sanda、穿著黑色貂皮大衣的 Dominique Sanda 押走。片中最後一個鏡頭是映著始終都保全她自己尊嚴的 Dominique Sanda 和她的老祖母在一個臨時收容所中﹐和其他平庸、老弱、醜陋的猶太人坐在一起﹐等候被分發到不同的集中營。 
 
我們不難想像到她不久的命運 —— 無論她怎樣美麗、高貴﹐她結果都會被剝奪一切﹐和千千萬萬其他的猶太人一樣﹐不再有分別。 
 
很多時世間美好的東西就是那麼脆弱﹐轉瞬即逝﹐我害怕方盈的美麗也是一樣﹐終於會淹沒在 vulgarity 的洪流中。 
 
在這個缺乏安全感的世界裏﹐很多時候﹐人們除了美麗之外﹐還要抓住很多其他的憑藉才有勇氣去面對新的一日。有人會靠豐裕的家境 (霍麗娜﹖)﹐有人靠廣博的學問 (何漪漣﹖)﹐有人靠成功的事業 (文綺貞﹖)﹐有人靠橫溢的才氣 (陳韻文﹖)﹐有人靠美滿的婚姻 (文麗賢﹖)﹐但方盈﹐她除了美麗的本身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倚靠。 
 
也許我應該樂觀些﹐其實方盈也可以快快樂樂地生活﹐也許她真的過得很快活。她告訴我前些時候在觀塘上班﹐每天早上她從美孚坐小輪去中環﹐然後再在中環坐小輪去觀塘﹐放工也是一樣﹐間中會趁晚上中環人少﹐到 Landmark 逛逛。我將這資料告訴一個關心方盈的朋友﹐他說這簡直是布烈遜電影的題材。 
 
我希望方盈快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對我來說﹐方盈不單是方盈本身﹐她可以說是代表了我認為人類應有的情操和品格﹐如果快樂不是太難﹐是可能的話﹐眼前的一切都會光亮起來﹐而我對這個世界、對自己所追求的﹐也就更充滿信心了。
 
                            攝影:Greg Gir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