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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己不再是一個好女孩,但是我並不後悔。我不認為那是可恥的事情,至少我終於得到了但尼。
但尼已公開承認我是他的私有財產,他帶我參加宴會,將我介紹給他的同事,又要求我陪他上班,跟他宵夜,然後再在他下班後步行回家。
別人說我們有一點像夫婦,我並不否認。但尼已是我生命裏的一部份,沒有他,我知道我是會死的。
我漸漸與其他的朋友疏遠,而且我發覺他們都在避開我,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瞧不起我和但尼,即使是,我也不在乎。我沒有將但尼的事告訴媽咪,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定不會喜歡但尼的。
我好像有些忘記洛生和他妹妹了,他們從那次之後沒有再來找過我。有時我會想起洛生的談吐;尤其是情人節晚上在他房中親我時的情景,但當但尼的電話一來,我立即便忘記了他。
那天天氣真冷,我躲在家裏焗蛋糕,洛生的電話來了。
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我問他在那兒?他答:「在山頂,妳來不來?」
我罵他發神經,他說:「那麼我開車子過來,妳在Ruby等我。」
我想推搪,又說不出理由,最後祗有答應。我叫了一輛的士,又捧着熱水袋,下車時,已見他的汽車泊在「紅寶石」門口。
我推門進去,發覺他坐在一角。他穿了很厚的羊毛外套,外套後面有罩風的斗篷。他俯頭在旋動那隻咖啡杯,這令我想起我第一天見他的情景。
當年的紅寶石餐廳 (Ruby Restaurant) 是位於尖沙咀金巴利道香檳大廈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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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然走近,當我拉椅坐下時,他才抬頭見到我。我嚇了一跳 —— 他瘦了許多。
「露露!」他高興地叫我。
「你瘦了,洛生。」我告訴他。
「我剛磅過,重了五磅。」他說。
「一定是穿了你的斗風衣。」我笑着問:「你近來怎樣了?」
「妳近來怎樣了?」他反問我。
「很好。」我習慣地聳聳肩。
「是的,妳很好。」他抬頭看了看我,對我說。
「露絲和國輝怎樣?」我忽然覺得氣氛有出奇的枯燥。
「也很好。」
「我為那晚的事感到抱歉。」我終於說:「是因為 …… 」
「不,妳是應該的。」還未聽完我的話他立即截住了我。
「你 —— 」我楞着眼,「你說什麼?」
「妳是應該跟但尼在一起的,」他又旋動着杯子,「所以我並不責怪。」
「我沒有跟但尼在一起。」我立即否認。
「妳為什麼要否認?」他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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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真的沒有。」
「妳帶他進妳的花園,我的車子停在門外等,」他很緩慢却有力地盯着我說:「我看見妳送他出來,妳的頭髮散亂着,妳沒有見到我的車子,但尼身上穿着我的毛衣 …… 」
我倐然張大了嘴,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察覺臉上一陣炙熱,立即我又察覺我切齒地恨他。
「你跟着我幹嗎?」我沉下了臉。
「因為我想知道。」
「你根本沒有這種權利!」我衝口而叫。
他呆了好一會,才說:「是的,我沒有。」
他不再說話,眼睛牢望着桌面;我忽然後悔我所說的,又覺得內疚。
我們沉默了很久,他很認真地對我說:「我沒有權利對妳說這種話,但我必須要說 —— 」
我猶疑地注視着他。「說吧。」
他咬一咬唇,衡口說:「但尼不是好人。」
我像被觸了一針似地幾乎想跳起來,我的臉一陣滾熱,我想告辭了。
他似乎很鎮靜,仍然牢看着我。「妳一定不會相信,但是妳將來就會知道。」
「你約我到此地,就是為了這些?」
「是的。」
「那你一定失望,而且我要告訴你,我是瞧不起說別人閒話的人。」我的話冷得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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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點着急了。「我不是說他的閒話。」
「你不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你根本不認識他。」我答辯着。
「妳太幼稚了,許多地方妳比孩子更幼稚。」他說:「但是妳不知道。」
「要是你聰明,你也不會被筆友作弄。」我反唇相譏。
「別再提筆友!」他發狠地說:「我在談着妳!妳自己!」
「你嚷什麼?我根本不用你談!」我也發狠地向他直嚷:「我現在死了也用不着你管!」
「露露 —— 」他軟了下來。
「我要走了。」我提起我的熱水袋忿忿地站起。
「露露聽我說 …… 」他着急地想解釋,但我扔下了他。
走出餐室我仍忿忿不平,我覺得他傷了我的自尊,也傷了但尼的人格;我決定以後不再理他。
回到家裏,發現做了的蛋糕被放在餐桌上,已被人吃了一大半,正想向人追問,看見露絲躺在梳發上邊看書邊吃着我的蛋糕。
「露絲!」我走過去罵她:「真不要臉,在那兒找到我的蛋糕的?」
「在焗爐裏,」她坐了起來,「我一進門便聞到了香氣。」
「來了多久?」我問。
她滑頭地一眨眼。「是不是在紅寶石跟我哥哥吵架?」
我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六十年代的焗爐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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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妳走了之後打電話給我,我就來了,」她又吃了一口蛋糕,「我是來說情的。」
「用不着,」我走進臥室,「吃妳的蛋糕吧,別管閒事。」
我在床上乏力地倒下,誰知道露絲跟了進來。她坐在床邊,望着我,忽然沒有了笑容。
「是不是仍跟但尼在一起?」
「妳也是來說壞話的?」我坐了起來,「我不要聽!」
「不 …… 」露絲突然皺了一皺眉,「我不是為但尼的事担心,我為的是哥哥。」
「洛生?」我詫異地問:「他有麻煩?」
「是的。」她緩慢地說:「為了一個人。」
「那筆友?」
「不,是妳。」
「為了我 …… ?」我呆呆地望着露絲發楞,我以為她在開玩笑,然而又不像。
「妳不知道哥哥是怎樣一個人,他的情感太濃厚,而且是一發不可收拾的,然而他不會輕易讓別人知道,」她告訴我:「他告訴我他以前愛着一個筆友,但現在都將她遺忘了,自然我知道原因 —— 因為她遇見了妳。」
「妳以為他愛我?」我不置信地問。
「是的,但是他苦悶,因為他知道妳愛着別人,」露絲告訴我:「那晚我從國輝家回來,發覺他仍未睡,我走進他臥室嚇了我一跳;祗見他正發狂似地握着拳向牆上亂打,我撲過去阻止了他,他的手背已佈滿了血。我替他包傷,他拒絕我,並把我推出臥室,關上了門,我打着門,他不理,我俯耳在門上聽,我似乎聽見他哭泣的聲音 …… 第二天他整天沒有見我,為了怕我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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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了我?」
「他常常到山頂去,獨自在那兒發呆,我怕見他那回來時的沮喪樣子;媽咪以為他神經發生了毛病。」露絲繼續說:「我和媽咪跟踪他一次,他將車駛到山頂,然後他踱到山邊,望着海呆看,妳知道,上面的風大得可怕 …… 」
我突然記起他剛才在山頂,我又記起他在山頂打來的莫明其妙的電話,我驀地明瞭一切 —— 於是我楞了。
—— 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像我愛但尼一般地愛我。
我想起幾次的傷害他,我又想起他的禮物,我又記起剛才我對他的態度 …… 我驟然覺得自己有不可寬恕的感覺。
我無聲地垂下了頭,我沒有說話。
「露露,妳知道他在愛妳嗎?妳知道嗎?」露絲急切的聲音在問我。
我搖了搖頭。
露絲握住我的手,非常懇切地央求我:「別再傷他了,答應我。他真心愛着妳,雖然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我不想傷害他,露絲,那是無意的,妳知道我愛着但尼,我並不知道 …… 」
從山頂望向維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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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絲驀地極嚴重地對我說:「妳愛錯了但尼。」
我靜止了半响,然後我問:「為什麼你們都反對他?」
「由於妳沒有對他了解。」
「不用了解,祗要他愛我已經夠了。」我答。
「他並不愛妳。」她肯定地說。
「說出理由來。」我沉着聲音。
「我先問妳幾個問題。」露絲首先問:「他有沒有帶妳參觀他的房子?」
「有的。」
「發現什麼?」
「很華麗。」
「他沒有錢,怎有豪華的享受?」
「因為他父親有錢,他這麼說。」我駁她。
「他有沒有在日間帶妳到他的住宅去過?」她又問。
「沒有。」我有一點詫異。
「他有沒有在日間跟妳在一起?」她再問。
「沒有 …… 」我察覺真的沒有。
「妳受騙了,露露。」最後她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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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急問。
「告訴妳,我早就想阻止妳與他交往,但妳不給我機會,」她咬一咬唇,終於說:「但尼一直跟一個有名的女人同居着,她的名字叫海倫,她是一個舞女,也是但尼金錢的泉源 …… 」
「住口!露絲,住口 …… 」我驚叫起來。
「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海倫不會讓但尼在日間離開他,所以妳絕不能在日間見到但尼,除非在晚上,她上班的時候 …… 」
露絲的聲音令我痴呆着,我祗覺得耳朵在嗡嗡發响,我的感應在剎那間麻木 …… 楞了半天,我猛然狂叫 ——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 他不會騙我!他一定不會 …… 」
「最好的方法是妳親自在日間去找他,那時妳會發現一切。」露絲警告我:「所以我勸妳立即停止,否則 …… 」
我知道我不能「停止」,我知道無論如何已經「開始」了,而且再也「停」不下來。我赫然驚慌起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驚懼恐慌。
我抓住了露絲的雙臂問:「妳怎麼知道的?告訴我。」
「我不會告訴妳,」她回答:「但這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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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極力搜索她的臉,希望在那上面找出一點虛假來,然而那是真實的,完完全全真的!我木然着臉,然而我的淚水緩緩而下。
「妳走吧。」我告訴露絲。
「妳 …… 是不是想哭了 …… ?」她囁嚅地間。
「不。」
她走了,我聽見她遠去的步聲。
我觸電似地直竄起來,奮命地掩上了門。
然後我破碎了我的心,我撲在床上嚎啕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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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舉起了我那顫抖的手,按了一下鈴,然後我等着。
我等着 —— 等着事情的真相。我不能不相信露絲的話,但我又不能不相信但尼。
門開了,露出一個上身白衣下身黑褲的女傭,她問:「妳找誰?」
「但尼。」我答。
「少爺沒有起來。」
「我可以進來嗎?」我問。
「下午兩點鐘之前我不能讓任何人進來。」女傭半掩着門說。
「我有重要的事情。」
她疑惑地瞥我一眼,終於請我進屋。我在無人的客廳坐下,女傭斟上了茶。我轉眼四顧,發覺廳內一切跟以前一樣;然而酒吧的上方赫然掛着一幅巨型的女人照片 —— 這是那天晚上所沒有的。
那是一個年齡比但尼要大得多的女人,穿着袒胸的衣服,很嫵媚,她的眼睛有些兒妖氣。
傭人在酒吧桌上輕揩着杯子,我轉過頭去問她:「這是誰?」
傭人望一望照片說:「我們的小姐,難道妳不知道?」
「她 …… 叫海倫?」我抖着聲調。
五六十年代女傭 (俗稱馬姐) 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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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我剎然楞住,我的臉在漸漸變青,我祗覺四肢僵直,再也移動不了。我終於揭發了可怕的真相,但尼竟然騙了我,他竟是一個魔鬼!
我捧着臉孔忍不住放聲抽泣,我再也支持不住,撲在茶几上失聲痛哭。
「妳怎麼了?妳怎麼了?」傭人慌惶越奔過來問我。
「沒什麼。」我強自揩去眼淚,嘗試振作,但我振作不了 ……
「阿紅!」臥室內傳出一陣女人的喚叫,我知道那是海倫。
女傭扔下我,慌忙進房。驀地,我感應到我必須立即走了;我是不能讓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碰到我的,於是我立即站起。
然而臥室的門在此時敞開,我見到但尼套着睡衣在房內惺忪地出來。我立即轉身,但他已見到了我。
「露露 …… ?」我看見他一臉的驚恐。
「你不是在做夢,」我眼瞳噴火,咬着雙唇說:「不要再嘗試解釋,我太明白了!」
「露露,聽我說 …… 」
「別再叫我!」我尖嚷。
我的淚淹滿着我的眼眶,我的怒火填滿了我的心房,我抓起几上的茶杯向他奮命地擲去。
杯碎了,水濺在他身上,我再也顧不了一切;開門往外飛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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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家,但那不是能令我忘懷一切的地方。我忽然想到死,但為了但尼而死,那我便太軟弱了。
我以為我必然會獨自傷心地哭一場,反常地我忽然哭不出來。
我叫了一輛車子,我忽然需要到一個地方,是的,我需要 ——
我站在山頂上。
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的眸子往下俯望,雲霧阻隔着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什麼,但我仍然呆望着山下。 —— 我感到了孤獨,是真真正正的孤獨。
是我愛錯了他?是我太愚蠢?還是他存心玩弄我? …… 我分析不出,而且我不願去想。
「過去的總要成為過去,人為什麼總要停留在回憶上? …… 」
我忽然聽到聲音,我回頭,却沒有人。
我想起了那是洛生曾在夜總會裹跟我說的話,我突地想到了洛生 —— 這從加拿大回來的表哥一直在無言地愛着我,我怎麼不察覺?我可能愛他嗎?
「不!不!不!」我狂叫起來。
我祗愛但尼,祗有他,祗有他佔着我全部的愛情;現在我沒有了愛,也沒有了心,我不會去愛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來愛我。
我沿着山道漫踱,忽然我嘲笑自己,由於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傻瓜。
我笑着,我的眼都填滿了淚 ……
六十年代位於山頂的 Peak Ca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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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曉得在山上消磨了多久,但回到家門,天已經全黑了。家裏已吃了飯,我並不在乎,反正我並不想吃。
「露絲和洛生分別打了許多電話來,」媽咪在電視前告訴我:「他們情況緊張,好像以為你出了事。」
我唔了一聲並不作答。
「妳究竟到那兒去了?」媽咪又問。
「吃飯、跳舞、看戲,哈哈,」我在梳發上一倒,「真好玩!」
「跟誰去?」
「一個人。」
媽瞪我一眼。「妳近來太不像話,每天晚上深更半夜才回來,難道在外面做賊?」
「拉進牢妳來保,現在管不着!」我狠狠跳起身,想進臥室,傭人却來報告有電話。
我的心陡然劇跳,我抓住了聽筒,在打算我該「擱下」還是「接受」?
在我未作決定前對方「喂」了一聲,我突然大失所望。
「是洛生?」我的聲音一陣冷。
「妳整天上了那兒?我這是第十三個電話。」他在那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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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說得多我越心煩,我答:「十三等於不祥,所以我不打算聽這個電話!」
「妳怎麼了?」那邊急叫。
「別裝蒜,也別得意,自然你妹妹告訴了你我知道了些什麼。」我狠狠對他嚷。
「露露,妳為什麼這樣講?」他叫着:「我打電話來,因為 …… 因為 …… 」
「我不會去死的,謝謝!」
我狠狠將電話摔下,我猛然憎恨一切的人,包括我自己!我走進臥室,想睡一覺,但是我嚎啕地大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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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過了傷心寂寞的七天。
七天內我將自己縛束起來;我要用我最大的能力去遺忘一切。
第八天我忽然遺忘了但尼,吃完吃餐,我照了照鏡子 —— 那不成人樣的臉孔令我嚇了一跳。我趕忙將梳子刷着頭髮,又極力在面上擠出笑容來。
我穿好衣服,拿了手袋獨自去看了一場七點半。
我坐在最後一行,吃着picnic,咬着爆粟,我極力令自己快活;令自己意識到我雖單獨却仍能生活 —— 但是我並不愉快。
電影上在映着接吻鏡頭,那銀樣的月光,那朦朧的景色,那飄盪着的熱情 —— 我似乎都經歷過。
驀地,我憶起情人節晚上樹叢後的幽會與我那初犯的污穢,我起了一大陣猛烈的惡心!
我走出戲院,在黑暗中漫踱,我記得不久以前有人牽着我的手這樣漫踱長夜,可是現在,祗留下空虛的一切。
我回到家門,正想推開鐵柵,我感覺到有人在身邊輕聲地喚我。 —— 那低息的聲音令我身上起栗,我立時呆住!
但尼,我知道是但尼!我沒有向那高大的影子多望一眼,我立即推開了鐵柵。
Picnic 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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